阿里克乌斯忽然浑身一激灵，仿佛受到了惊吓，随即抖了抖翅膀，飞向天空。

白雪目送它歪歪斜斜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注意到它并没有朝城堡而去。

猫头鹰的动静总算打破了小花园的凝滞。

今天的课堂到此结束，白雪急匆匆赶回小屋，拖开橱柜下层的一个大抽屉，这是矮人们分给她的储物柜，从中拿出早前托他们带回来的笔记本和羽毛笔。

她必须趁记忆鲜明，把老三讲的内容都记下来。

当然，她才七岁，接受的全部教育都来自于一个得过且过的牧师，会写的单词并不多。但她是个独自长大的小姑娘，有许多自娱自乐的法子。

比如，画画，编写她私人的密码语，她甚至为小鸟们创造了一套“字母表”，由开口或朝上或朝下，或圆润或尖锐，或长或短的各种折线和曲线构成，用来表达小鸟们的心情。

此时，她就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大大的“光”——这是瞻仰圣迹不可绕过的单词。

在这个词下面，又划了一条纵贯纸页的竖线。

竖线左边写了个“有”，右边写了个“无”。

餐桌是小屋里唯一的大块平面，桌上有一个用铁皮箍紧的小木桶，里面是价格便宜，存放了五六年，已经过了劲的葡萄酒。

老四坐在酒桶前方，边喝着酒，边看白雪忙活，“难得的休息日，真不明白你们在搞什么，上课有什么意思？”

白雪头也不抬，“我也不明白你在搞什么，都快放成醋了，喝着有什么意思？”

老四的脸本来就红，过劲的酒也能让他再红上一分，他不满地嘟囔起来：“你这个小孩，我难道不想喝新鲜的、香极了的、刚从南边园里打来的酒吗？这都怪谁？都怪那个新来的老巫婆！”

白雪倏地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用一种奇异的笃定口吻说：“再也不许这样说玛利亚陛下。”

“嘁，”老四模仿她的语调，“‘再也不许这样说玛利亚陛下’……她压根不认识你，小孩，别崇拜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只会害了你。”

“但我认识她。”想到这里所有人都认识她，又道，“我见过她。”

不知为何，白雪感到必须说服这个矮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漂亮话，总不能在这念一首赞美诗吧。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她美极了，她是世上最美的人。她有一双比森林还要碧绿的眼睛。”

老四冲她翻了白眼，大概是终于发现跟小孩认真斗嘴的自己有多无聊，他闭嘴了，没再搭理她。

双胞胎被二人的争论吸引过来，在白雪的小椅子后，各自站了一边。

“真是勤奋的好孩子，这个钟表画得多好啊。”老五温和地说。

“噢，这里，咱们不用这个词，这是房间的意思。”老六指出她的错误，引导道，“空间要用更短的、R开头的……”

白雪划掉，写下R开头的词，立刻得到了夸奖。

这时塔塔和老三进了屋，她没再继续谈论玛利亚陛下。

夜里，她坐在床边，看了很久的月亮。

这弯银白的小船，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中，比在大海里更孤独。

她听过那些远航水手的传奇，他们说夜晚的大海让人恐惧，不会有哪一刻比那一刻更让人感到孤独。可是，一艘船上装着多少人呀！

她仰着头，直到脖子累了，才准备睡觉。摘下丝带时，又忍不住将它在手心里展开，细细摸着，看了很久。

术士真是最坏的坏人。

比猎人还要坏。

吸了吸鼻子，她像个小大人似的，忧郁地叹了口气，把她心爱的丝带轻轻摊平在床头，再轻轻盖上枕头，这才睡了。

*

玛利亚已经从乌鸦口中得到消息，厨师的助理之一，在今天下午失去了父亲。

明天，顶多后天，他就一定会从庄园出来。

她异常亢奋，毫无睡意。

她已准备好难以抵挡的特指魔咒——感谢教堂地下大厅里躺着的各位无偿献血。

这几年里，她失败了无数次，最近终于构建出能精确特指，因而节约了魔力，使施咒距离拉长了数倍的魔咒前缀，她简单粗暴地命名为“特指前缀”。本来是给阿里克乌斯防撞用的，顺便扩大她的采集范围。

没想到要先用来杀人。

她兴奋地预演着，只要不惊动任何人，接近那个助理，让魔咒附着于他身上的某物，进入国王的一里之内……

这是她发明的全新的前缀，魔力波动也是全新的。无论那术士做了什么防备，都无法针对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普适的防御方式也将失效，因为她打算在特指前缀后，复合一个不具备攻击性的恶作剧魔咒，唯一的效果是妨碍呼吸，就像春天里的花粉引起了喷嚏。

再配上一个通常用来处理材料的延时后缀，将这个喷嚏无限延长……除非那术士拥有比她强大的力量，这几乎不可能，否则他必死无疑。

还会死得非常狼狈。

皮肤紫绀，掐住自己的脖子，说不出遗言，嗬嗬出气，瞳孔缩成小圈，说不定还会抽搐，会漏屎漏尿，变成一堆没人想要靠近的死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头上轻微的拉扯感将她从亢奋中拔出，但她今天没有心情去确认白雪的状态。

现在是睡觉的点，取下丝带是必然的。其实，本来也并不需要每天都习惯性地看一眼。

玛利亚这样想着，听到走廊的钟敲了十二下。

她无意识地与天花板对视出神，迟钝地反应过来，一个小孩不该睡得这么晚。

顺着那股尚未消失的拉力，玛利亚将感知铺展延伸过去。然后就瞧见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该死的矮人！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又瞬间想起，在那位红发女巫切断联系后，她就叫两只乌鸦去了矮人小屋，以随时替代阿里克乌斯。

既然它们傍晚没有报告什么异常，那就不是这回事。

她缓缓躺下。恍然中想到：一个小女孩在思念她的母亲。不能因为她自己从未做过，就忘了这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事。

玛利亚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

次日，天蒙蒙亮，玛利亚就已穿戴好老婆婆套装。

老婆婆是城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人，除了她们自己的孩子，没人关注她们，就仿佛她们不存在。有时连她们的孩子也不关注她们，巴不得她们哪天突然消失在街角。

而老婆婆却又到处都是，买菜，打酒，翻找垃圾，街边纺线……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

玛利亚尤其喜欢扮作老婆婆，她穿着这身宽松的黑布裙，感到无比自在。

她着迷于人们的视线扫过，却没有目光落在身上的感觉，那是一种接近自由的感觉，既存在又不存在，是无形无影咒无法给予的——她有时甚至认为，最适合女巫的身体就是老婆婆，但这话她从没跟人说过，连老师也没有。

穿着她的“铠甲”，玛利亚默念了一遍魔咒。新鲜出炉的复合魔咒没有经过大量练习，韵调与节奏还没刻进肌肉里。

做完这一切，她径直出了城堡，走过吊桥，来到教堂。

这会儿弥撒刚结束，教堂里挤着很多人。

她选了张靠后的长椅，在过道旁坐下，双手交握，摆出沉浸在虔诚祈祷中的模样，等待护送棺椁的队伍从身边经过。

片刻后，她又摸出一顶带着灰扑扑面纱的旧帽子，扣在头上，遮住她的绿眼睛。

恰好送葬的队伍从教堂门口鱼贯而入，玛利亚用余光锚定了目标，在他走到合适范围内时，将握紧的双手举在嘴巴前，低声念起咒语。

她的目光盯紧了目标，以把握咒语结束之际，与他那支怀表接触的时机。没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在变得光滑，肌肉重新填充进身体，头发由灰变褐，恢复光泽，背脊挺直起来，身高都往上窜了一截。

目标离她只剩一臂，她也念到尾声，作势安慰家属，转向他，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两下。

正要顺势滑落，碰触怀表，就听面前年轻的厨师助理惊讶地叫道：“陛下？”

第一次收到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银白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