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条件反射般地收回了手，后知后觉地发现视野拔高，手背也不见褶皱和斑点。

好在人多嘈杂，周围没人注意到这里。

蓦然记起身上还穿戴着粗旧的衣帽，她按捺住急跳的心脏和落空的茫然，故作不喜地皱起眉头，语气严肃，低声道：“我来教堂时，只是我主卑微的仆人。”

年轻人连忙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望向自己的脚面。

快要走过这段拥挤的过道时，耳边传来新王后沉稳而平静的安慰，“他将迁到慈爱的国里，得到永恒的安息。阿门。”

他鼻头发酸，眼眶霎时红了，竭力克制着颤抖，同样低声回道：“谢谢您，陛……夫人。愿主保佑您，夫人。”

玛利亚逆着人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手心、背心皆是一片凉意，她没再试图改换样貌，只把帽檐扣低了些，从空空的瘪口袋里，拿出一个半颗珍珠式样的胸针别在领口，沿着逐渐热闹起来的主街道，镇定地往城堡走去。

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抬手，慢慢握住了右手的手腕。

没有了，力量消失了……

像清晨时分那样，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吊桥，没有惊动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守卫。

小广场前的花园里，园丁在剪枝，几个侍从官打着哈欠喂马，铁匠坐在他们附近，挨个取下马蹄铁，修剪马蹄。

没人注意到王后陛下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玛利亚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门口站了片刻，目光随意地落在正对门的一扇窗外。

她向那扇窗伸出右手，午前轻巧的阳光落在手上，那是年轻女人的手，除了捏笔的指节有茧，并无什么特殊。

阖上眼，感受对身体的操控，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已经忘记没有力量是什么感觉了。

八岁，还是九岁，女巫第一次从她位于三楼的卧室窗外，如履平地般走进来，她就施放出了她的第一个魔咒——无意识的无影无形咒。

女巫戴一顶典型的圆锥帽，穿一身典型的黑袍。

她的身体在恐惧与月光的笼罩下时隐时现，惹来女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该死，我的学生怎么是个胆小鬼？”

很快她又说了第二句：“早知道就绕过莫拉山，该死！”

小玛利亚从惊惧带来的僵立中缓过来，张开嘴准备喊人，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吓坏了，一双碧眼瞪到了极限，被女巫伸手盖住，“省省吧，你的身体现在还很平凡，眼珠掉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她把手移开，上下打量这个小姑娘几眼，“啧”了一声，“你想成为女巫吗？我数三下，逾期不答视为放弃——顺带一提，我希望你的回答是，‘不想’。”

“三二——”

“想！”小玛利亚在她飞快的倒数中叫破了音，“我想！我想成为女巫！”

玛利亚望着她的手，竭尽全力地回忆多年前那种被恐惧摄住的感觉，恍惚之中，那只手仿佛明灭了一瞬，定睛看去，却还在那里。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双手，迈着拖沓的步子来到床边，慢慢爬上去，无声地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

锁骨下方有点疼，她从枕头和床的缝隙间探手去摸，摸到一个硌手的凸起。

她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一些，姿势别扭地把胸针取下，看着它，感到一丝庆幸，还好没用她的头发。

这是那只蠢乌鸦为白雪找来的蛋白石，可以固定一个小型咒语，乌鸦恳请她帮忙附着忽略咒。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她顺手做成了胸针，还没来得及给它，没想到她先用上了。

她看着这颗小小的、温暖的蛋白石，在某个瞬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玛利亚遽然从狂热的激情和巨大的失落中清醒过来。

从床上爬起，快步行至书桌，打开桌边一个双开门的小柜子，里面有四摞小腿高的皮面本子，都是她早年的学习笔记。她拖来高背椅，在柜前坐下，从封皮磨损严重、字迹稚嫩的开始看起，看完一本就随手搁在桌上。

等天边泛红，迪森堡进入一片朦胧的昏黄，桌上已没有一片空地。

玛利亚捏了捏眉心，一阵烦躁。

她没有进行大型诅咒，没有制作交换、置换类魔药或魔法物品，没有短时间内创造催熟魔法生物，没有服食巫毒草、毒伞菇，没有进入或靠近掠夺类魔法阵……

不知不觉，她的目光又落在镜子上。

她无目的地盯着镜子，半晌才发现镜子似乎在规律地发光。

来到梳妆台，端正地坐好，调整了数次坐姿，又起身换了套起居常服，重新坐下，才开口：

“镜子……镜子，女巫在哪？”

这次很快，镜面就浮现出黑碳灰似的字迹：

「瞧瞧这是谁？

原来是从不看镜子的伟大女人，玛利亚王后陛下！」

玛利亚心情很糟糕，对女巫的讽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你怎么做到一整天不看镜子一眼的？」

“你为什么突然找我。”

玛利亚语气平常地说，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但她又继续说：“你从不主动联系我，我都不知道它还能闪烁。”

任谁都能发现她试图隐藏的波澜。

镜子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行字：

「你失去了力量。」

女巫非常笃定，甚至没有向她确认。

「你做了什么？你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杀了国王。”

玛利亚依然用一种平常的语调，好像在说“我准备杀头野猪”。

「为什么？」

“他该死。”

「世上该死的人多得去了，你要一个个杀了？」

“他算计我，合该由我来惩罚他。”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公正的好人，玛利亚。」

“我不是，没人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你害怕了。」

“不，”她急促地否定，“不，我不怕他。谁会怕一个无能的蠢货？”

「但他身边有不蠢的人，不是吗？」

不等玛利亚反驳，女巫连续写道：

「恐惧让你忘了自己，玛利亚。」

玛利亚嘴唇翕动，“我不怕术士。”

「你把那些可爱的笔记本拿出来了，有其他结论吗？」

“那些知识都来自于你，可你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是，但你刚刚亲口承认了，我还有什么必要怀疑？」

玛利亚疑惑地在镜面上搜寻，似乎想找到女巫的眼睛，与她对视，“我承认了什么？”

「国王该死，他死了，然后呢？」

“……什么？”

「我记得，九岁的小玛利亚，学会稳定地施咒后，向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老师，我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女人吗？’真是可爱。」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巫守则，不能告知一位女巫，她想要的是什么。」

玛利亚好似听到了一声叹息，但她知道那只是她的想象。

「玛利亚，你并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只需想下去。」

她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不是那种陷入激情后表面的平静，而是一切都沉淀下来的沉重的平静。

顺从老师的话，玛利亚继续想下去。

国王死了，然后呢？

术士很可能会第一时间遁逃。

她将不死不休地追逐他，直到将他也杀死。

这期间，迪森堡将陷入混乱，因为唯一的继承人白雪早已失踪。

那些贵族和大臣也许会去寻找公主，更可能会推出一个符合他们需要的继承人，比如国王的表姐霍亨伯爵夫人之女。

霍亨伯爵夫人是个寡妇，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她的女儿年纪很小，几乎是无依无靠。

不像白雪，还有个名义上的继母。

等她杀光该死的人，迪森堡将跟她再无关系。

她要从哪里去创造最大的生机？找一片庞大的无主的森林？这个大陆上，还有这样的无主之地供她驰骋吗？

她的理想，是虚假的吗？只是嘴上说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