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感到眼中涌上一阵热意，她连忙起身去倒酒。

她像一个手脚不利索的老人，在酒柜折腾了许久，期间，镜子没有再发光，或是现出字迹。

玛利亚从小就是一个自尊心极高的孩子。什么都要最好的，从没想过退求其次。

长大后，她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欲望，但不代表她能忍受自己的平庸。

一个夸下海口，却言行不一的人，不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庸至极的人？

她选了一瓶密封完好的葡萄酒，最后一瓶。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在国王和术士双双死去的那天，由她独自静静享用。

酒液红丝绒般淌入水晶杯中，正如她的力量，无声地从身体里流淌出去。

她花了很长时间从酒柜挪回梳妆台，控制自己的肌肉，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在镜子冒出什么令人想逃的字句之前，先发制人道：“我不是九岁的小孩了。”

“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不给女巫回应的空隙，她举起晶莹剔透的杯子，将这杯顶好的醇酒全方位展示给她看，“讨厌什么……恐惧什么。我不怕术士。你说错了。”

「你现在就像九岁的小孩，

你明知我在哪儿！该死！什么样的疯子会选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集会？

说真的，她们哪天加入教会都不奇怪，倒不如说教会正该是她们的去处，

会有教堂以她们的名字命名，苦修士见了都要忍不住敬拜！」

女巫不再像个真正的老师一样跟她说话，让她放松了不少。

脱离她的日常生活，远离迪森堡与哈肯、国王与术士的，遥远的女巫集会话题，更是令她感到安心。

“……不会有人愿意去吧”她慢吞吞地说，“时刻隐藏自己，不是很累吗。”

「只有你这种二十岁——」

玛利亚打断她：“二十一岁。”

「有什么区别？

只有你这种刚抽芽，还要坚持待在人堆里的女巫，会感受到来自教会的威胁。」

好吧，这个话题也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玛利亚现在的状态十分奇异，她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怀疑，但她不明白内心的矛盾从何而来。

她在闲聊，但她脑子里同时在不断提问，向自己提问。

她真的在意那些老人小孩吗？她真的想要所有人过上不愁吃喝的生活吗？还是像红发女巫说的那样，她在跟管家和牧师扮家家？

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闲聊的人。

现在更是如此，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惶惶之下说出的一句谎言。

但她的老师非常配合，不知是单纯的注意力分散，还是在有意维护她的尊严，又或者是数不清的岁月让她不再看重这种年轻的忧愁了，无论如何，玛利亚对这样的相处感到舒适。

「等你有了什么正经成果，她们来找你登记，你要记得，

不要选北边的，尤其是岛上的，这些红发女人脑子有问题！」

更有可能，她的老师只是憋不住要说人坏话，又不敢在红发女巫的大本营大放厥词。

“说到这个……”玛利亚随口提起一个她曾感到好奇，现下只觉得无所谓的问题，“为什么那位红发女巫能通过一根头发，传音到我的耳边？”

镜子那头的女巫想也不想地回道：

「你是说瑟西？谁知道她怎么做到的，连岛上最疯的疯子都不去惹她。」

这种现实存在的强大女巫，莫名使她对属于她的现实不再那样抗拒。

喝光杯底浅浅的一口，玛利亚终于让话题回到她身上。她斟酌着问道：“……镜子的闪烁，是想提醒我？你提前预知到了？”

女巫没有任何大惊小怪地顺着她的话聊了下去：

「我是想提醒你，但不是预知。」

玛利亚神情怪异地看了镜子一眼，只看到她自己，“你能通过镜子……监控我的状态？”

「……」

「……」

「……」

女巫对她感到无语，玛利亚充分领会到了这一点……这十八点。

「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玛利亚，顶多加了几个多面晶体，

和少许拟声草……或许还有一点点能言抽象物，

一丁点儿从一头可怜的垂死的独角兽身上提取的临终执念，以及我的一滴眼泪。」

“……”玛利亚很想在纸上写下六个点，好让女巫也能看清楚。

「你是我的学生，这份配方就免费，

你瞧，它的用处就是描述它所见现存之物，或当下之事。

你也知道，我当时在躲人，它很好用，无需额外的耗费。

后来我杀了那人的雇主，我拿着没什么用，就给了你，

加了一滴眼泪，可以当信号烟花——噢，它也许还能转述我的部分认知。」

玛利亚不想说话了。女巫当年留给她的纸条就两句话：有问题问它，它照实回答。没有任何别的说明。

但信号烟花一经触发，通常可以维持两杯酒的时间，所以她还不得不看着女巫继续。

「你就算没拆解研究过，也亲手制作过类似的物品吧，我想想……丝巾？

难道你能不经对方呼唤，就擅自延伸感知？就是瑟西也做不到。」

她恨自己把女巫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保存得完好无损。

“你怎么发现我……”她重新纠正越来越偏的重点，可说到一半，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再说，恐惧怎么会让人忘了自己？恐惧只会让人意识到自己……”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回忆过的往事，“你找上我的那天，记得吗？正是出于恐惧，为了维护自身的存在，我无意中施展出了无影无形咒——于是你决定当我的老师，对吗？”

隔了好一会儿，镜面才冒出一行字：

「老天，玛利亚，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玛利亚一愣，“什么……误解？”

脱口而出这问话后，她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到回答。

其实女巫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刚好的她的卧室很不错，她又很好对付？

其实不是她施展了魔咒，而是女巫为了吓唬她，把她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其实她没有魔法天赋，是女巫把自己的天赋分享给了她，作为封口费？

不然她的力量，怎么这样轻易地就消失了？

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因为女巫不得不用加粗的大字打断她的臆想：

「女巫不能选择学生

只有学生能选择老师

如果你没有自己吓自己

当时就能完整施咒了」

玛利亚看着这四行快要溢出镜面的字，突然站了起来，向酒柜走去。

女巫这次没有了一丝丝的贴心，镜面上的加粗大字一刻不停地冒出：

「老天

你以为是你优异的表现

震撼到我了吗」

「这就是

恐惧使你忘了自己

的最佳证明！」

玛利亚端着酒杯，一如往常地坐好，当做没看到镜面上滚动循环的感叹，再次重申：“可我确实不怕术士。我现在就能冲进庄园杀了他。我甚至不怕教会，大不了到北……远方去。他只是条阴沟里的虫子。”

女巫总算歇了歇气：

「没人说你害怕术士，玛利亚。

对某个具体的人，怕或不怕，都不能称作恐惧。

恐惧来源于你自己。

只来源于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