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望向搭话的人，不太确定地出声：“什——”

“我说，”术士对他们没有像对国王那样的耐心，“重复你刚刚的话。”

年轻人茫然地与身边的朋友对视了一眼，不明白这位总是挂着一副嘲弄表情，表现得高高在上，被国王陛下视为上宾的贵客，怎么会突然对他们的对话感兴趣。

朋友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只好费劲去回忆刚刚自己说了什么。这一想，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老天，他全是为了让人安心随口瞎说的，只是稍微夸大了一点，绝对不是想要冒犯任何人！

“呃，我刚刚说，见到了王后陛下……”他拖延着时间，“陛下是位美丽善良的好人，是我主最忠诚的信徒，她——”

“我说，”术士再次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重复。”

年轻人低下头，使劲掐住自己的虎口，小声道：“陛下安慰我，为我父亲祈福，我不应该再难过……”他忍不住为自己找补，“其实不是为我父亲祈福，陛下只是在弥撒后恰好碰到我了，所以才顺便安慰了——”

“她去参加弥撒？”术士第三次打断他。

年轻人迟疑道：“……弥撒结束时，我们才到教堂，然后就遇上了……”

术士上下打量这个极其平凡的仆人，“为什么说她安慰你？”

害得他慌忙解释道：“不，不是安慰我，只是刚好我也在教堂里，也许我当时看起来很糟糕，陛下可怜我——”

“她说了什么？”术士简直像在审问一个罪人，“或者做了什么？”

“她……陛下说，”年轻人开始感到害怕了，难道王后不被允许独自去教堂？或者独自外出？很有可能。那不合身的衣服，不合时宜的帽子，压抑的低声……他不该认出王后来，也不该叫破她的身份，更不该这样大声宣扬！

“说？”术士不耐烦地催促。

“……说，我父亲会得到安息。”

这个面色惨白，吓得够呛的仆人再没吐出一个词，术士狐疑地盯着他，“然后？”

“没、没了，就只说了这一句。”

术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这是你的丧服？”

年轻人点点头，听那莫名可怕的贵客又问：“你遇到王后那天也是穿的这身？”

他只好继续点头，“是这样，先生。”

“她接触到你了吗？我是说触碰。”

年轻人咽了咽口水，顶着仿佛能穿透他的目光，不知怎地撒了个谎：“没、没有。”

术士瞬间皱起了眉，但那仆人怯懦地看着他，没有闪躲，只是害怕。

他撇撇嘴，最后只说：“把这身换下来交给我，现在立刻。”

*

城堡。

结束与总管的会面，玛利亚快步返回自己的卧室。

息事宁人，赔付那么大一笔钱，也不出门见人。

玛利亚打开酒柜，看了看，又关上，转而从靠墙的长茶几上，拿起一个绘有精致花草纹样的小罐子。

打开盖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草药般的东西，凑近嗅闻，能闻到一股烘焙过的焦香味。

这是最近从海上传来的流行饮品，“茶”。据说对健康有好处。

玛利亚用镊子夹出一小撮茶叶，扔进茶几上极少被使用的瓷壶里，又出门喊人送热水来——她从没用过床头连着铃铛的拉绳。

人一旦失去重要的东西，就会开始关注健康。

幸好她的老师不在这里，否则她也免不了要成为“加入教会都不奇怪”的一员。

等沏上热茶，关好门，她终于在茶几后的躺椅上坐下，望着升腾的雾气，考虑现下如何才能侵入庄园。

她必须去一趟庄园。

去采集一些样本。去找到那个“代价”。

虽然没了力量，但知识还在，她能做的还有很多。她能在不使用魔法的条件下，用炼金术师的手段做实验。她也能调配基础魔药，继续控制鸟群。

现在已经联系不上阿里克乌斯了，绝不能在这傻等名叫瑟西的红发女巫传来好消息。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有空，又什么时候能有音信？就算过去十年二十年，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眨眼，而白雪却等不起，失去力量的她也等不起。

若她一直不肯用那根针，他们会做什么？

附加忽略咒的蛋白石、起效范围有限的魔药、刻录防御魔法阵的卷轴、未经炼制的石头……玛利亚否定了一个又一个靠手上现有的魔法物品实行侵入的方案。

不确定性太大，就算有鸟群掩护，也很容易暴露，现在的她无法应对暴露的后果。

此时此刻，她才感到自己的天真。才不得不承认老师和瑟西阁下叫她“发芽的嫩苗”也情有可原。

过去的她从未想过，未来会有一天，她再也不能随时制作想要的东西，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的脑子里没有哪怕一指甲盖的“储备”概念。

她的战略储备，即使不像迪森堡的粮仓那样空，也差不了多少。

一壶茶都快见底，也没能想出什么万全的法子。

玛利亚有些烦躁地搁下瓷杯，杯碟相撞，发出清亮的“当”声。

如果她从未拥有过力量，一直是个普通人，遇到这样的状况，就只能等死吗？

怎么可能。

玛利亚不认为自己会沦落到那个境地，哪怕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一丝力量，也一定能找到方法……比如，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母亲的脸。

母亲会寻找同盟。

她曾对这种在餐桌边召集大臣破坏食欲的行为不屑一顾，认为她的母亲软弱、胆小，甚至有些愚蠢，总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为此小心翼翼，处处留神，却不明白真正可靠的人是自己。

现在想来，她的母亲的确软弱，但并不愚蠢。

这时门被敲响，侍女进来换水，玛利亚道：“施泰因回来后，让他马上来见我。”

找到出路令她稍感安慰。按照以往的习惯，解决一桩麻烦事后，这会儿应该是自由放风时间，通常她会去森林里，就近处理一批草药，循着闪烁散散步，替那些不懂什么叫低调的石头间苗，免得被一网打尽。

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不要逃避恐惧。

她说的倒是轻松，玛利亚忿忿不平。怎么才叫“不逃避”？把它放在心尖上，无时无刻不思考着它？这样枯想，能想出什么奇迹来？

难道她不懂得要面对而不是逃避？

要是她知道问题在哪，还用得着谁来教她不要逃避吗？

端起不那么烫手的杯把，玛利亚喝了一口，“嘶”，她放下杯子，望着那澄澈的茶汤，开始回忆老师的话。

瓷杯上空的白雾渐渐变淡，直到再也不冒出一缕热气，茶冷了，玛利亚霍地从躺椅上站起来。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堪称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里挤出四个词：“镜子，镜子，女巫，在哪……”

少顷，镜面有了动静：

「亲爱的，你最近是怎么了，缺乏长辈的关爱？」

玛利亚深吸一口气，“你说，镜子只能描述当下，以及你的部分认知？”

「是这样。」

女巫还以为她在质疑自己的水平，虽然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这回事，也许是找别人的麻烦总好过找自己的麻烦，但她还是万分体谅这唯一的、正在经受挫折的学生，耐心解释道：

「考虑到它是完全的自维持系统，这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像这样显现文字是靠我，但有多面晶体在，消耗很小。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等待，也可以等它给你描述。」

久久没等来回话，女巫再迟钝，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玛利亚面无表情地开口：“我问它，判断最伟大的标准是什么，它说，是产生最庞大的生机。”

女巫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怨气，第一时间撇清关系：

「这可怪不到我头上，得怪那头独角兽。」

「你瞧，玛利亚，我本来是为了防止能言抽象物不溶解，

镜子只能说些无意义的胡话，而特意去搜罗的催化剂。

它想说遗言，我听不懂外语，怎么想，它都应该抱着巨大的“不能言”的遗憾离开……

没想到无论什么生物，死前最大的遗憾都是不能再活一次。」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独角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