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力量是应该的。”

一句刻薄的话，如果被语速很快地说出，就似乎没那么正式，没那么伤人。也可能是玛利亚早在内心认定自己的错误，所以听到这句话，并没有想象中难受。

“抱歉，我表述得不精准。”她显得十分坦然，“没有人能‘让’人成为女巫。我的意思是，只要她发觉自己并不是什么生机，她就能作为新的概念，或者别的什么生命形式延续下去，对吗？这种自我发现，跟成为女巫的过程不是很相似吗？具体要怎么激发，我还不确定，但应该要让她产生愤怒，或者欲望，或者……”

女巫迟迟没有回应，玛利亚停下进一步阐释，征求认同道：“您也说过，她才是那个酝酿概念的大脑。”

瑟西这次倒没有中途打断她，却并不是打算放过她，“表述不精准？”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的魔咒课程，难道不足以使你认识到，语言就是思想？只承认表述上的毛病是一种假大方。别在我面前扮家家，女士。”

玛利亚沉默下来，从紫水晶吊坠上移开目光，落到木架旁的书桌上。

瑟西难得没有趁着空档推进她的目的，屋内安静了片刻。

“您怎么知道我是因违反守则其一而失去力量的？”玛利亚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您看我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这时重新望向吊坠，才发现阿里克乌斯几乎从进屋起就没有动弹过。

那双鸟眼仍然黝黑，却稍显呆板。

这么长时间里，它没说过一句话。没叫过一声。

“你控制了我的猫头鹰？”玛利亚难以置信地质问道，语气中有难以掩藏的怒意。

在她们的上次对话中，瑟西只正经瞧了她一眼，为了判断她的年龄。

而现在，猫头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这不像玛利亚印象中的她。

她不是在看她，而是在观察她。

过了许久，瑟西才道：“你的小偷老师给我写了封信。”

玛利亚茫然地皱起眉，没有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说她不是个合格的老师，让她的学生误解多年，绕了些弯路，遇上些麻烦，现下需要一点帮助。”猫头鹰过大的眼珠，配上从胸口传来的女声，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这与我无关，我没兴趣。”瑟西停顿了一下，“但她有我感兴趣的线索。”

玛利亚的眉头越来越紧，她以为辛西娅默认了她的安排！

“她请求我尽快联系你。且不要将此事告知与你。”瑟西毫无怜悯地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巫，“可我从不参与这种无聊的争斗。你有资格让我破例吗？”

不待玛利亚回复，她又继续道：“你可以放心，你的鸟没有变成傀儡。我不过是通过它观察你一阵。”

玛利亚的情绪如同莫拉山群那样起伏不定，还没稍作安心，就又听她说：“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想浪费精力维护你的假大方。如果要跟我合作，你的虚伪会是一切计划最大的威胁。”

在玛利亚不发一言的凝滞中，瑟西再次尖锐地刺向她：“就像你被自己的虚伪害得失去力量那样。”

她在逼她。

逼她说出内心的不堪，说出她甚至不愿意说给自己听的话。

如果她有写过任何日记，那些话也必然以谎言的形态被留下。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或真诚。”瑟西直白地说，“我需要的是，排除一切可能会有的失败。”

这种时候，沉默就是一种回答，而瑟西却认为还不够，“‘声达则响应’，虚假的振动是无声的，想要得到回响，只有真实地振动。”

玛利亚感到指甲嵌入了掌心，这些微的疼痛帮她找回了呼吸。

瑟西的声音又传来：“除非你把魔力响应当成笑话，以为你能欺骗自己——”

“我讨厌啤酒。”玛利亚终于打断了她，“啤酒又苦又涩。闻起来像马尿。”

她的声音不大，说的也是些莫明其妙的东西，但猫头鹰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

“当时我还剩一瓶葡萄酒，朗姆内产，保存得很好，放了好几年。”她没解释当时是哪时，“我应该先喝完它，再去喝茶。茶也比啤酒要好。”她端起杯子向猫头鹰展示了一下，“水也不错。”

“但我没有。”放下杯子，玛利亚离开猫头鹰所在的角落，又坐回壁炉前，“因为我被一个蠢人一个坏人当成了普通人。”

她看着跳动的火焰，重复道：“普通女人。”

“在他们眼中，我和别的女人一样，都傻，都无能为力，都看不见真相，都要幸福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我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实现那个荒唐祭祀的，只是看了一眼空棺材，”这回毕竟有一个人类听众，她解释了一句，“前王后的棺材。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她缓而深地长吸了一口气，“第二天我就喝了杯啤酒。”

绛鸽又靠上她的手臂，她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那柔软的羽毛，“辛西娅说我口味变奇怪了，我对她撒了谎。我说酒窖清空了。”

“我不敢喝那瓶酒。”玛利亚双眼失去了焦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符合年龄的茫然，“我好像，不想享受，想要受苦。”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样看我？”

她问着，却没有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从九岁开始，我每天听课，练习，找材料，处理材料，做点小东西……我偷偷看哲学，看天文学，看他们如何隐瞒教会破口大骂……有趣极了。”

“我以为，我是一个能永远活着，只用享受当下的女巫。”

玛利亚突然安静下来，最终没有把什么庆功酒的托辞一并讲出去。她说得够多了。

“可我与前王后没有什么不同。”火光把铁栏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收回落在那处的目光，望向猫头鹰，疑惑道，“为什么他们这样看我？”

“为什么不许我读哲学？”

“为什么我母亲要躲起来哭？”

之前有位读者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把自己的钱袋丢了”，今天终于写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