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欢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陆语安的错觉，她的身形较之前越发单薄了。陆语安下意识追出半步，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她没能像以前一样拉住厉欢的衣角，只能收回来接满自己的眼泪。

女子悲伤绝望的低泣穿过寂静的夜，遥遥落入厉欢耳中，与记忆深处最灰暗的记忆重合。

“师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欢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师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子矜，对待信任尊崇你的弟子？”

——欢儿，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们？

“师尊，原是我看错了你。”

——欢儿，原来你这样蠢笨。

“师尊，弟子没法恨您。”

——欢儿，我怎么会恨你呢？

“噗！”厉欢刚回到房中，就踉跄两步一口血喷出。

血迹沿嘴角滚落到衣襟上，在胸前染出大片的红。厉欢后退靠着门缓缓坐下，五脏六腑都一阵阵的绞痛，之前被吴尘打出的内伤现在还未好全，这下情绪一激动，估计又要多休养几天了。

厉欢缓了片剑，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她现在浑身经脉都在痛，干脆也不起来了，就地打坐调息。

陆语安的水阴之体被发现在厉欢的预料之中，吴尘的暴怒她也早有准备。厉欢虽一直心存侥幸，但其实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离大典还有两个月，她必须尽快恢复到全盛时期，如此才能多一分胜算。

当晓光通过门扉落在厉欢挺拔的脊背上时，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冷厉的眸。

厉欢起身在血污上一抹，眨眼睛，身上的衣服就焕然一新。出了门，便又是那个死物一般的月寒宫宫主。

她又去了趟地宫，显面除了少了一个秦子矜，没有旁的变化。而这一点也算不上什么变化，毕竟地宫里不时就会有炉鼎死去，又送进新的来。

一扇扇薄薄的门扉后，隔绝了一名又一名女修的哭泣和前途。

“我时常会有一种感觉，自活下来那日开始，我就已经死了，变成了一具走尸。否则我怎会与交好呢。”厉欢看向空荡荡的身侧，说，“疯子和走尸都是妖怪，只有妖怪之间才能互相理解。对吧，鲸红？”

“……呵。”沉默半晌，厉欢轻笑一声，说，“再这样下去我就也要变成疯子了。”

最后一个能说两句真心话的人也不在了，这样的日子真的好无趣啊。厉欢闭上眼睛，睫上有隐约的湿意。

“我好好地活了五百多年了，有了高强的修为、声望、地位和权势，出人头地。”厉欢的声音轻到自己都听不清楚，“在旁人眼中这也算很好的人生吧，所以再见时，原谅我吧，阿娘。”

“陆姑娘的房子在哪呢？”这时，肉粽已经潜进了月寒宫，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没有惊动护山大阵，结果等到进来了，才猛然记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陆语安住哪。

肉粽只好通过契约去问殷子初：“子初，陆姑娘住在哪里？”

等了许久，都未听到回应，肉粽只好又问了一遍：“陆姑娘住在月寒宫何处？”

“？”肉粽猫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疑惑，差点以为是自己没摧动契约，又试了好几遍，“子初，子初，你在吗？”

“不在，不知道，别问我。”殷子初声音闷闷的，估计是他自己也才想到这个问题。

“好吧。”肉粽无奈地迈开爪子，说，“我自己慢慢找吧。”

“多谢。”

月寒宫占地极大，一间一间屋地找过去很费时间，但除了这样也没其他办法了，铺开神识搜索太容易被发现。他先寻到了厉欢的住处，再从离的近的宫室一间间排查找寻。

这些天陆语安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修炼，她不被允许接宗门任务，更不能外出，唯一逃避现实的方法就只有修炼。

肉粽溜进来时，陆语安刚运行完三个大周天三个小周天。

趁陆语安不注意，肉粽跃上榻，绕着她左右上下探看一番，将自己的一抹灵识附在她发间的琉璃孔雀簪上，又设下了好几重隐匿的法术。

待陆语安睁开眼，肉粽已经走了。夜色黑沉，压在人身上如有千钧重，陆语安走下榻，打开窗吹风，她揉着腰间宫绦的缀饰，眼前满是十日前的情景。

那一天，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

自从厉欢因为秦子矜之事，第一次在陆语安面前暴露真实面目后，她就开始私下去查厉欢。她本就对厉欢为自己治疗“妖毒”一事存了疑，原来出于对厉欢的信任和尊敬，即使将信将疑也还是乖乖听话。

当陆语安对厉欢的信任开始崩塌，这个最开始产生的裂隙就成了她下手的第一目标。她在书中寻到了寻到了破解厉欢封印的法子，然后用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受伤，也没有毒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陆语安心中疑惑更甚。直到她去寻厉欢禀事时刚好遇到吴尘也在。

吴尘不知又交待了厉欢些什么事，整个人周身都泛着愉悦的气息。

“弟子明白。”厉欢立在书案前，垂首应声，没有去看陆语安

吴尘点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后面的陆语安，眸光微凝：“你这徒弟……”

“？”厉欢心中一突，猝然回头，面色大变，“语安，你？！”

陆语安还没反应过来厉欢变色的原因，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厉欢已经被掀飞了出去。

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压得方圆几里内的走兽都伏低了身子，飞鸟也收翅噤声。主殿附近的弟子们头都不敢抬，纷纷在心中猜测什么事惹得祖师爷发这么大的火。

陆语安跪在光可照人的地砖上，心中隐约猜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

一阵风从陆语安身侧掠过，她的目光跟着向后飘去，只见吴尘已经来到厉欢面前，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只听吴尘寒声说：“厉欢，你好大的胆子！”

厉欢喘不上来气，艰难地求饶：“求祖……师……饶、饶命，弟子再也……不敢了……”

陆语安大惊，膝行上前，磕头道：“求祖师看在师尊多年侍奉您的情面上，饶过她这一回！”

吴尘余光扫了陆语安一眼，面上戾色更重，他挥手将厉欢甩出去，说：“晚上带她来地宫领罚，再敢阳奉阴违，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厉欢后背撞上了柱子，她顾不上后背的疼痛，跪直说：“遵命。”

陆语安不知道什么地宫，出于对厉欢的关心，待吴尘走后，她本能地上去搀扶：“师尊，祖师说的地宫是什么？”

厉欢抬眸看了陆语安一眼，咽下嘴里的血气，冷声说：“你解了身上的封印。”

“我……”陆语安避开厉欢的视线，说，“我只是不明白。我想知道师尊您到底瞒了我些什么，想知道一直以来我身上去不掉的到底是妖毒还是别的什么，想知道师尊一直以来对我的好是真是假，想知道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厉欢面露嘲讽，吐出一个字：“蠢。”

陆语安一怔，却见厉欢扬袖在她面前一挥。陆语安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厉欢看着倒地的陆语安，神色晦暗不明。

等到陆语安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身在地宫的房间里了，秦子矜正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哭。

而同时，吴尘刚刚采补完一名女弟子，厉欢跪在外间，沉默地盯着地面。当仆役抬着奄奄一息的女弟子出去时，她也目不斜视。

那名被抬出去的女弟子丹田经脉尽毁，已经活不成了。这样的事，几百年来厉欢见过太多回了，她们就像这地宫里的尘埃，轻轻一吹就消失了。所有的挣扎和血泪都被掩埋在黄土之下，化作无言的白骨。

吴尘边整理衣襟边走到厉欢面前，淡淡道：“解释吧。”

厉欢伏地磕头，说：“弟子见她与弟子的故人有几分相似，所以起了庇护之心，请祖师惩罚。”

“就这些？”吴尘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语气不冷不淡，“我观你似乎还有话要说不是吗。”

厉欢从袖中取出一卷秘籍，双手捧着呈过头顶，说：“为了将功补过，弟子特意寻来了一卷双修秘法，效果极佳。若配合语安的水阴之体，可助祖师一举突破瓶颈，超过殷画，成为修仙界第一人。”

“哦？”吴尘起了兴趣，拿过卷轴抖开看了起来。

厉欢仍伏着身道：“只是这秘法有一个限制，就是需要配合道侣契修炼。”

一旦结下道侣契，吴尘便不能再伤陆语安分毫。

吴尘唇角微勾，嗤道：“你们还真是师徒情深啊。为了保住她的命，你居然肯做到这种地步。就因为她和你娘都是水阴之体吗？”

厉欢说：“是。弟子确有私心，但这秘法对师祖的帮助也是真的。”

“这点不用你说，我自然能看出来。此物对我帮助甚大，你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吴尘说，“不过该罚的还是得罚，起来。”

“是。”厉欢直起身的瞬间，吴尘便一掌击在她的心口。

眨眼间，厉欢的身体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半空坠下，落地后呜哇吐出了一大口心血。

吴尘这一掌完全没有留手，但凡厉欢修为再低一点，她就心脉尽碎了。

厉欢手肘撑在血泊中，颤声说：“谢师祖。”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月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