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鼻息声，伴随着腿上裤管不断摩擦的细细簌簌声。雨像飞蚊往眼中袭来，模糊了不远处前方的高草丛。

他神经高度紧张。现下他只能感受到外套随着动作不时裹紧双臂、双脚在泥地里一步一陷，除此之外只觉全身麻痹，几乎要忘了如何心跳。

如猎人般追在身后的警卫用手电打亮了面前的高草丛，光圈圆得像白色的兔子洞。他如爱丽丝奋不顾身往前一跃，跳进草里。视野令人心安地消失，草打在脸上像刀割。

艰难地冲出高草丛后，他闪身避开前方的水沟，沿着河道奔跑。

身后没了动静。他稍稍安心，放慢了速度，但也没松懈，继续朝着远处闪着各异灯光的城市奔跑。

他如一尾鱼，摆摆尾，就从泥沼汇入了鱼缸般的都市。

*

夜晚走道灯光很微弱，偶尔的频闪让人怀疑下一秒会冒出火花然后彻底坏掉。在这种情况下，坏掉总比奄奄一息地亮着要让人舒服得多。主要光源来自旁边大楼的广告牌，光从窗户漏进来，把脏乱的走道染红。楼下舞厅的劲歌从地板传来，震动细微得像脉搏。

罗根停在302门前，轻轻按了两下门铃。等待主人开门期间，他重心不停从一只脚换到另一脚，还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打扮得得不得体，随即扯了扯过于宽大的外套。他开始后悔没有带点礼物，可是带礼物对当下的情形又有些奇怪……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想法扔掉。

等得有点太久了。他又长按了三下门铃，门铃透过铁门的尖叫让他有些意乱心烦。

这里住着他的母亲，独居的母亲。罗根脑中闪过一些可能性。他喊了几声“妈”，外加一声母亲的全名，用外掌把门打得砰砰响，在依旧没有得到反应后旋身在楼道杂物堆里不停翻找。在发霉的书页上得到了别针，他轻车熟路地撬开门锁。他曾经夜不归宿后，用这种方法骗过母亲，好让自己在母亲凌晨回家前就已经到家，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

只不过这次，他离家太久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罗根在门重重摔在墙壁上之前及时拉住。

他低头进入屋子。屋里漆黑一片。身旁的衣帽架上挂着几件女士外套，餐盘高高地堆在水池里，还有一些打十年前起就原封不动地摆在壁柜上的廉价艺术品。家具都在原位。餐桌上橘子缓慢地腐烂，可能这就是空气里有霉味和酸味的原因。罗根的疑惑并未消除，直到他推开卧室的门。

臭味，让人不禁颤栗的臭味，昭示危险的臭味，来自同类尸体的臭味。

起初罗根以为床上趴着只身形庞大动物，紧紧抓着床单不放。走近才能初辨人形。黑的是身体，粉的是衣服。黑得也不均匀，斑驳不一。粉得也不彻底，因为细菌和蛆虫在其上繁殖排泄。唯有一头金发，干枯的金发，能让罗根对着烂臭的尸体喊出“妈妈”。

*

罗根做出决策的速度很快。

他确认拔掉了排水塞后，才把母亲拖进浴缸里。但不是完整的母亲，因为还有一部分粘黏在床单上，之后他还要把这部分打包进黑色垃圾袋，最后由别人之手丢进火化炉。至于母亲的绝大部分，罗根要亲自肢解，这不是愉快的过程。他对着母亲大哭，对着母亲穿过的旧衣物崩溃，对形似拼装积木、然后分装进不同塑料袋的尸块而只是默默看着。

工程量很大，罗根忙到窗外晨光熹微。日光让他不能带着母亲一同出门。他又在房里待了一日，夜晚他才一袋一袋地运送到巷子里的垃圾箱。中年流浪汉本来在垃圾箱旁睡着，但被罗根的动静吵醒。黑影下他如烂肉一样靠墙站起，双爪抖个不停。他跟在罗根身后含糊不清地骂了一串话，但罗根只听清了“罪犯”一词。他停下，一阵沉默后转头问了流浪汉一句“你距离上次见你妈妈过了多久？”

流浪汉站定，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离开前罗根像前辈一样留给他一句建议：“不用翻了，不是吃的。”

他得承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把母亲像厨余垃圾一样处理。如果能有条件，他会丢进深海，记得绑上重物，免得母亲在某个节日回到落日沙滩，吓跑观光的游客。湖中也不错，宁静优美，天鹅作伴。他继而想到，就算是垃圾，火化后也能升到空中，最后随着降雨到达海里……他躺在母亲层层叠叠的衣物上接着想自然循环，然后慢慢阖上肿胀的眼睛，终于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