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明显哭过，湿漉漉的黑眼，眼周泛红。

但脸和脖子上的纹身比哭肿的眼睛要更吸人眼球。字母、各样式的小花纹、图腾，分明地刻在苍白的肌肤上。还有不容忽视的穿着，和他上班路上街边可见的青年流浪汉一般无异，衣服不看尺码，越大越好，（他们在指望一件衣服穿个十年吗？）还要不分款式地叠着穿。黑发卷曲，额间和脖子上散落着些碎发，可见主人不曾打理，抑或是用手指随便梳梳就成的型。

但区别是，此人自称罗根，是他的外甥，并在断联许久后叩开了他家的门。

西里尔几乎是仰视他，把他下巴藏的纹身看得一清二楚。

开门后对方抢先说了些暂住的请求，搬出了他母亲是自己姐姐的这层关系，西里尔听出了语中的尴尬。而自己没怎么仔细听具体的说辞，依旧怀疑中带些惊叹地观察着对方的纹身。老天，当对方用手指摸着鼻尖时，他还注意到指节和鼻底也纹了些字母。

语落，罗根盯着西里尔。把罗根此刻的眼神比作街边求收留的狗有些庸俗，但也不为过。如果要更确切一些，应该改成“饿极了不得不把其中几只孩子吃掉的母狗”。除此之外，西里尔看不出别的情绪。

等等？眼前这个看着活脱脱一个犯罪预备役的青年是说要来他家住吗？

西里尔不知作何回答，这需要思考的时间，以至于让拒绝不会太无情。他突然想到什么，把头探出一些，观察四周是否有邻居对突然到访的青年产生报警的想法——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来推销毒品而非走亲戚。西里尔赶忙把罗根请进家里。

“谢谢。”罗根小心地欠身挤进西里尔精心布置的玄关，躲在一边的西里尔才发现双方的身形对比有多悬殊。把这种人请进家门是否是一种自杀？“请随意。”西里尔回答。这是假话，他现在暗自冒汗，只希望罗根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然后离开。

西里尔在贵妃位落座。罗根则坐在单人位上，坐垫有些太柔软了，导致他不停地调整坐姿，最后尴尬地陷在里面。两人相距不远不近。

“为什么不去找你妈妈，和你妈妈一起住？我听说她在外面租了房子。”西里尔试图掌握主动权。他面对一个不学无术的街头青年还是很有自信的，通常他们脑袋空空，意气用事。

“她死了，在公寓里，我不知道原因。”罗根实话实说。

语塞。西里尔第一时间认为罗根在欺骗他。然而他观察得出的结论是，罗根不像在扯谎，他冷静得不像样，当然是经过一场大哭后的冷静，像飓风席卷后无人生还的绝境，死气沉沉。眉骨在眼上投下重重的阴影，看不出他此刻乞怜更多，还是无谓更多。

“操了。”西里尔已兜不住表面的矜持。

*

好吧，他的胞姐死了。他想起姐姐多年前的那副模样，金发碧眼，百合色的肌肤，和他并无两异，至少青年时大家是这么说的，一对鎏金的童男童女，在油画里就像天生是要成双成对出现的。然而彼时他会暴起，大声否认，因为姐姐比他更蠢，蠢得从高中退学，蠢得不惜顶撞父母，离家出走，再从外面怀个野种回来。说和姐姐无异，简直是在辱骂自己。好在这种恭维很快就消失了，姐姐亲手打破了这层魔咒。自姐姐离开后，他们姐弟就只再见了几次面，彼时姐姐已不成人形，就像比他老了一辈还要更多。疲惫，贫穷，还有一些不可随意猜测的原因，把两个人分成天上地下。

与姐姐做对照，西里尔感觉自己真是人生赢家。他们仿佛是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一个总在做错误的决定，然后死于非命。另一个只消正常生活，就能平步青云。这么想来，他更觉得姐姐真是蠢得可以。自作自受的姐姐。

*

“你报警了吗？他们怎么说？”他找到一个突破口——让这破事交给警察处理。他才不管后续这个崽子是进领养机构还是监狱。

“我……不能报警，出于各种原因。”罗根回忆起那次追猎，雨夜、警犬，和望不到头的草丛，哪怕到现在他还犹如身临其境。“西里尔舅舅，我只需要一个住的地方，过段时间就离开。”缺少打理而呈现油光的黑发在此刻让他更像一只落水狗。

不能报警，话中是什么意思西里尔能猜个十分之九，所以西里尔更需要报警。他早该知道的，大字不识一个、净把自己纹得亲娘都认不出的哥特族，风尘仆仆地前来告知母亲的死讯，背后能是什么好鸟？“孩子，如果你没做错事，警察会还你清白的……”他表面上好言地劝着，身体却往电话那边靠，预备着伸手去够开机键。

罗根比他更快。

西里尔手腕被紧紧抓着，传来痛感。手机被罗根用小臂划落到地板上，就在自己的脚边。罗根用自己的左手钳制了西里尔的左手，以一种别扭的姿态。即使罗根此刻弓着身体，他依然能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西里尔。

西里尔自知一定是自己惊恐的一瞬被捕捉到了，不然对方突然表露出愧色、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道歉作何解释？

而后罗根把头完全低下，额前的长发在脸上洒下一层阴影。语气却不容置否：“不要，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