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根从卫浴裸着上身走出来。水珠凝聚在发尾，他顶着湿漉漉的海藻头就出来了。裸露的躯干只穿着一层水雾，热水的温度还没消散，因陡然进了开着空调的客厅而散发着阵阵蒸汽。卫裤遮住了半只脚背，罗根赤脚在地板上走着，发出粘腻的水声。

他平常不会这样大方显露自己身材的，最少在此基础上套个老头背心。所以罗根对上西里尔的凝视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忘记拿上衣服了……”

他连内裤都还没穿，身上穿的还是当天的外衣。

他绕过坐在沙发上的西里尔，从客厅角落的置物柜（已经成了罗根的衣柜了）翻出衣服，回浴室套上，然后坐在沙发另一侧，跟着西里尔看电视节目。

西里尔也刚洗完澡，浑身闪亮，此时正在看一档问答节目。奇装异服且热情过头的主持人把着金话筒，在提问的同时不停给嘉宾抛话题。主持人每次说完一句话就有一阵罐头笑声，提醒观众到了该笑的时候，但罗根注意到西里尔一直眉头不展，仿佛看的是新闻频道。也许是自己的存在给西里尔添堵了，他尝试打开话匣：

“答案是B。”

“什么？”

罗根看着电视里的中年女人坚定地选了A，而主持人对她的回答存疑，调皮地问她确定是这个答案吗，特地在揭晓答案前故作玄虚。“她选错了，答案是B。”罗根冷静地说。

西里尔突然来了兴趣，专注地看着电视。舞台的灯光聚焦到女人身上，背景响起强劲的音乐，伴随着急切的鼓点声。突然灯光暗下来，音乐以一个令人失望的滑音结束。

主持人摆出一副早就告诉你了的表情，“很遗憾，正确答案是——B！”

镜头推到女人的脸上，她礼貌地笑着。

“发明及推广牛痘接种疫苗法的是爱德华·詹纳。”主持人热心地解释答案时，罗根朝西里尔眨了眨眼，就像出自自己之口，不过他倒是模仿不来主持人那种高亢的语气，正相反，他更像是扰乱气氛不解风情的那种人。所以西里尔看着这一幕笑出声了：“好吧，天才。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有个……朋友，他有次拿了一个针筒，装了纳豆汁，打算注射进我的皮肤里，喊着自己是现世的爱德华詹纳，以治好我的过敏，利用‘疫苗’的原理。”罗根无奈地摇摇头。

“那时你们几岁？”西里尔饶有趣味地问。

罗根回忆，“一个月前吧，在狱里。”

这下西里尔敞开地笑了。他没作回答，依旧静静地看着节目，但罗根看得出西里尔放松了不少，他才稍稍放心。

突然，罗根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在讨好和自己看电视的人。在西里尔之前，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工作时间禁止罗根靠近，唯有晚上她最爱的节目开播时，罗根才能和她在沙发上依偎着。但也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假如母亲神情紧张，连看电视都心不在焉，这时靠近母亲只会令她更心烦，只需坐得远远的陪着母亲便好。但其实大多数时候，罗根都会绞尽脑汁想着笑话，试图逗她开心。他察言观色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罗根意识到自己就是惹母亲不开心的源头时，他草草地整理行装就出了门，加入了一个帮派，不时住在他们的活动室里。

他期间不时地回了几趟家，但母亲从没过问，也没挽留。

罗根看着西里尔出神。他们此刻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坐垫柔软;电视放着催眠的人声，洗衣机在另一个房间里隆隆地轰鸣着，加湿器静静地喷出白雾;飘窗的百叶窗拉开，自然光笼罩了整个客厅，显得自然又明亮；地毯上甚至有只像醉鬼一样熟睡的猫。要是除去罗根的逃犯背景的话，当下舒适且轻松，无限接近罗根能与母亲最终极的幻想——一个家的模样。

接着罗根发现，西里尔侧脸线条柔和，转折处的角度竟与母亲如出一辙。

电视传出的音乐陡变，节目中场进了广告。他把视线放回电视里精致的明星脸上。

不料西里尔在广告空隙向罗根搭话:“我刚刚看到了你的纹身……我很好奇你这里是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右下肋骨处。

罗根知道西里尔指的是他右胸下那块奇怪的纹身。

他纹身很多，本人亲口认证的。他最后去纹身店，店里的女工说罗根身上已经无处可纹了，最终把一只进食中的长脚蜘蛛纹在了左臀上。除此之外，他喉结处有颗星，两旁有着像荆棘、也像骷髅手骨一样的纹样;胸口有两个对称的骷髅，口中正吐出蝴蝶;领带骨上日与月交缠着;脐上十字架长出一双翅膀，火焰在腹外斜肌熊熊燃烧着。哥特字体的短词、短句，还有蜘蛛、龙蛇等邪恶的意象见缝插针地纹上。臂膀有位美杜莎，不怀好意地吐着信子;指节各有五个字母:LOGAN。次要的地方填充着一些面积小一些的图案。

而西里尔所指的肋骨上，本该是一座象征真理的天秤，可不知何时，天秤图案化作一滩涡旋，扭曲了原本的模样，还殃及了周围的字母。

“一座天秤，三年前纹的。也许是洗澡洗掉色了。”罗根低头，观察自己花哨的身体。他解释得自己都半信半疑。因为变化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他留意到时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莫非是失忆的小毛病又犯了？自己的确会偶尔丧失一段记忆，但不影响日常生活，就比如刚刚洗澡忘记拿衣服一样的小事。也许之前的某天，他误把洁厕灵当作沐浴露，把纹身搓掉了也说不定。

“很酷的意外。”西里尔称赞。

罗根很高兴西里尔不反感自己的纹身。他感受到西里尔内心其实是羡慕的，哪怕罗根被他禁止顶着这身纹身出门。接着他害羞地回谢了西里尔。

然后两人一起把九点档的节目看完，在主持人谢幕时，西里尔伸了个懒腰。“明天我想出门。”罗根冷不伶仃地说了一句，把西里尔的懒腰打断了。

“做什么？”西里尔听起来尚有疑虑。

“回去一趟。”罗根意指卡拉的公寓。

西里尔不好拒绝罗根故地重游的请求。他也希望罗根能找找有没有之前遗漏的线索。要不是死过人，西里尔也想亲自看看卡拉的遗居。

“顺便补交房租，房东来信催促了。”罗根想起母亲邮箱里堆积的信件，其中一封就是房东的警告信，罗根必须在这个月结束前交上。

西里尔思忖了一下说：“你有钱吗？”

罗根没回答。这下西里尔明白了。“好吧，用现金可以吗……”他有些不情愿，只能安慰自己是为自己的十万投资。

所幸钱不多，毕竟是那种档次的房子。罗根收了钱后，西里尔就把客厅让给他，自己回主卧睡了。

客厅自动关灯后陷入寂静，偶有路过的车灯照亮罗根头顶的天花板，引擎的噪音传到罗根耳朵里已消减大半，成了哄睡的白噪音。只有洗衣房一隅敞亮着，各式的家电只开了小小的指示灯。猫自主爬上垫子，睡成一摊饼状物。罗根听着房里传来翻身声，他也跟着换了个睡姿，努力把脑袋里母亲的音容赶走，才好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