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将世间万物镀成了浅淡之色，但花不同，即使没了日头下的鲜艳，依旧蓬勃地盛开着，是夜色下另一种绰约的美景，凑到纪姝颜鬓角，连带着装扮简约的人儿，也跟着娇艳起来。
秦骃被这猝不及防的问话，打的心头“嗡”的一声，本能地避过头去，想起她刚刚在问自己意见，又连忙轻声点头，“好看的。”
纪姝颜满意了，笑着将那朵海棠花往自己发髻里插。
“正好今日没戴珠钗，这回头上不单调了。”
她一只手拎着花篮，只有一只手插花，再加上看不见，花难免插的艰难，秦骃慢慢偏头瞧过去，替她指方向。
“往右一点。”
“往右一点？”
纪姝颜眉头一挑，拿着手的花顺势往边上挪了一点，往里插进去，问他，“这样吗？”
秦骃抬起手臂指着她的头顶，摇头，“有点偏右了。”
“又偏右了？”
纪姝颜皱眉，手拿着花在头发间弄来弄去，花没插好，原本整洁的发髻却是弄的有些凌乱了。
秦骃看她动作不得章法，左臂抬了又收，收了又抬，反复几次，终于还是上前一步。
“我帮你吧。”
他个子比纪姝颜高许多，一抬手轻而易举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花，顺着发缝将花插进发髻里，又将她凌乱的发丝用手指拨弄好。
纪姝颜早在他伸手碰到自己手指的瞬间，就收回手乖乖站着，这时察觉到面前笼罩的黑影消失，鼻尖好闻的甘松香气淡去，才掀起眼皮翘首问他。
“好了？”
秦骃早已往后退了一步，见状点点头，“好了。”
纪姝颜掀起眼皮努力往上瞅，可惜人的眼睛长在前面，怎样也看不见头顶的。姑娘家换了新衣，戴了新钗，总是想要第一时间看看上身效果的，不然这装点的新物就失了一半新意，让人心里没底，没法真切地高兴起来。
纪姝颜眼珠子一转，忽然转身往一旁河边跑去，秦骃大惊失色，连忙拉住她的手，“哎，你.....”
纪姝颜被他拉的一愣，随后反映过来他在担心什么，不由轻轻一笑，“放心，我只是去河边照镜子。”
秦骃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她突然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想不开要去跳河，有些局促于自己的反应过激，他哦了一声，颇为尴尬地松开了手。
纪姝颜莞尔一笑，几步跨到河边，停下了脚步，弯腰蹲下来，月色下的湖面清波荡漾，潋滟生辉，突然平白闯入了一张年轻的女子面庞，也不违和突兀。
镜面似的河水中，清晰倒映着纪姝颜薄施粉黛的脸，她眨眼，湖中的人也眨眼，她歪头，湖中人也有样学样地歪了下脑袋，因着发髻中海棠花的点缀，她整个人似乎都焕发着一种清亮的光。
到底还是尚未及笄的小娘子，刚刚还一派成熟稳重，遇见漂亮的东西，便暴露了本性，变成了一个爱美的小姑娘，看着纪姝颜在湖边饶有兴致地边做动作边照镜子，秦骃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笑意。
“好看，真的好看，”终于照够了的纪姝颜直起身子，转身笑盈盈指着自己头上道，“这朵花这样插着真好看。”
秦骃明知道她是在夸花戴在头上好看，可也许是因为那花是自己刚刚动手帮她插的，这好看里有自己“一半功劳”，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微悸，耳朵也再度红了起来。
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秦骃勉强咳嗽两声，提醒她，“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纪姝颜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河边耽搁许久了，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她赶紧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是青叶郎君嘱我给郎君带的止疼药，郎君收下吧。”
那是个很漂亮的白玉葫芦，上面拴着个红绳编成的如意结，看着像个缩小版的酒葫芦。
秦骃视线在上面定了片刻，才伸手接过。
“多谢。”
纪姝颜眸光落到自始至终未敢正眼看的系在蹀躞上的空荡右袖，快速扫过，才问。
“郎君现在伤口，不疼了吧？”
秦骃右臂断了之后，残缺的伤口留下后遗症，每当天寒或者下雨时便会疼痛难忍，纪姝颜也是听青叶说才知道，那天冒雨回来后不仅自己受了风寒，秦骃也旧疾复发，是吃着止疼药去金吾卫衙署就任的。
青叶心里记挂着秦骃的旧伤，纪姝颜也担心，刚才见面不敢问，直到如今两人快要分别，才趁着给药的档口，尽量不着痕迹地问出口。
秦骃倏的捏紧掌心葫芦，直到指节发白，过了会儿，才又松了手。
青叶将止疼药给了纪姝颜，自然也将一切告诉了她。
“不疼了。”
秦骃轻描淡写地说完，见纪姝颜还盯着自己，抿了抿唇，又补充道，“刚开始一两天还是疼的，不过吃了止疼药就好多了。”
他说的简单，但纪姝颜早已从青叶那儿得知，进入冬季天气寒冷之后，秦骃每个月都要吃上一到两瓶的止疼药。纪姝颜没有断过手臂，也不知道断了手臂后的伤口会怎样，可是能够将止疼药当饭吃，想必伤口一定是极其疼痛的吧。
但秦骃不愿说，纪姝颜便也就当做不知道。
“不疼就好，”她笑着岔开话题，抬头四顾，忽然指着斜前方的一道红漆小门道，“之前郎君说这儿是你们公廨后面的水街，看那儿两边院墙高远纵深，比别处长，门的规格也与其他地方不同，那儿是不是就是你们的公廨？”
秦骃没想到她的观察力如此厉害，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头，“是。”
纪姝颜目光扫过那道长长的院墙，忽然问，“我下次还能再来找郎君吗？”
秦骃沉默着。
依他之见，纪姝颜自然是少在他那些同僚跟前露面才好，不然被人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婚约，恐会对她以后择婿不利。
纪姝颜似乎明白秦骃所想，笑着开口，“如果郎君是担心你我关系暴露引来非议的话，倒大可不必。我之前已经跟你的两位同僚见过面，也打过招呼，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表舅，那么，外甥女来找表舅舅，不也很正常吗？”
“表舅”二字再次在秦骃脑中炸裂，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努力憋笑，故作无辜睁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的纪姝颜，叹气。
“可以来找我，但是我有时会出公务，不会一直都在公廨。”
“没关系，”秦骃能够让步便是胜利，纪姝颜一口应道，“若是郎君不在，我便等会儿就是。”
秦骃点头同意了，又补充，“下次进去等，不要站在门口了。”
既然同意她来，那么多见些人也无所谓了，至少进去后有椅子坐，也更安全些。
纪姝颜欣喜于他的体贴，笑着点点头，“好。”
所有事情都已办妥，秦骃又说要送纪姝颜回去，纪姝颜望一眼他身后的公廨，心知他特意送自己回去，再折返回公廨，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便也没拒绝。
柱国公府也坐落在城北，距离金吾卫的衙署隔着几条街，若是骑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但是步行，就要多花些时间了。
从那条水街转出来之后，周围便有人行走了，但也许是太晚，过路行人并不多。纪姝颜拎着花篮和秦骃并肩走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
她一抬头，便见秦骃走在自己旁边，因是刚出公务归来，他身上依旧穿着官服，深青色的官袍上绣着辟邪纹，纤细的蹀躞带束腰，腰上挎着佩刀，比之别的金吾卫，还多了只空荡荡的袖子。
这样特殊的打扮，自然会引来别人注目，但秦骃目不斜视，即使路人错身而过，扭头盯着他追看，依旧昂首坦然。
这让纪姝颜不免想起了刚见秦骃的时候，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袖子，他便惊慌失措，不小心撞翻了桌子。
秦骃的确不一样了。
早在今日第一眼看见秦骃时，纪姝颜就发现了他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在外貌上，也不仅仅是在他那番推心置腹的自我剖白上，而是在整个人的气度上，秦骃变的更加沉着自信，坦然豁达了。
若说当初第一面见到那个穿着宽松麻袍神色冷峻的男子，纪姝颜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武将，但如今的秦骃，纪姝颜会相信。
相信如青叶所言，他曾是一个天资聪颖的武学天才，一个意气风发的锦衣郡王，一个立志忠君报国的铮铮少年。
因为时光不会说谎，那些经历岁月打磨的锋刃，哪怕一朝折戟蒙尘，依旧会在下一次出鞘之时，光芒万丈，熠熠生辉。
秦骃一直将纪姝颜送到柱国公府门口，注视着她走向大门。
“郎君！”
本该提裙走进大门的纪姝颜忽然转身，充满期待地望着秦骃。
“我们将西苑的那扇门打开好不好？”
“西苑里的海棠花开了。”
“青叶...很想你。”
公府门口点着两盏大红灯笼，纪姝颜站在光影里，头上簪的海棠花陡然鲜艳，连带着提着花篮的纪姝颜也跟着活色生香起来。
她遥遥望着秦骃，弯唇笑道。
“这样等到下次郎君休沐时，就方便回家了。”
纪姝颜：我也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