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林书柏自己都没想到慕弘泽会在这时候问他，想让他回答些什么，陛下如此可是想要试探他，莫非怀疑他与这三起案件有关。

虽有所不解，但君上发问，为臣者不可不答：“陛下，此案非臣所查，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一切交由陛下定夺即可。”

不愧是久居朝堂的老狐狸了，囫囵这么一说又将话重新抛给了慕弘泽，不过也能看出来他是一个也不打算救了。

林相不愧是林相，猜到了今日是陛下故意为之，就果断将张南途舍弃了。

至于李丰茂和陆鑫与他有没有什么关系，或许有，但藏的太深，连温杋也没有查探到。

温杋也不着急，毕竟棋局才刚刚开始，还不急于一时。

林书柏糊弄答话，慕弘泽也不计较，没有揪着他偏要他说些什么，转眼看向其他人时，一个个像是能感知到慕弘泽的目光，都埋着头不语。

连御史台那些天天参这参那，时时谏言的老顽固此刻也知道不该出尖冒头，恨不能将身子缩到地砖缝里。

看到满朝文武这副不敢担当的模样，慕弘泽心头如在火烤，手紧紧掐住册子，若不是他生忍下来，怕是当场就摔下来痛骂这些人了。

冯玉祥看在眼里，他教导慕弘泽多年，立即就察觉到他的怒气，也确实可气。从前没有案发时都装作没看见，如今证据确凿了也不敢站出来，怕被连累。

若非今日早朝前，慕弘泽特意遣了人来告诉他，不论今日早朝发生什么都不要说一句话，怕是他早就忍不住了。

温杋也没有说话，她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如今她非朝臣，没有资格定罪论处，所以她不能说。

慕弘泽复又握紧册子，再缓缓松开，呼出口浊气将册子合起来，微微扫众臣一眼，道：“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朕来定。”

语气有些微冷，朝臣们的身子都跟着埋低了一分。

“张南途所犯之案，罪无可恕，念在他为官多年，任职时也曾有所功绩，九族抄斩就免了，张南途凌迟，张家嫡脉抄家流放永世不得返还京都，其余九族子嗣不得为官。”

张家案子的判罚，其实是有些出人意料的。通敌之罪，纵然与国政无关，但在梧熙向来是个大罪，稍有沾染就是举族抄斩。

陛下却只判了张南途死罪，其余人虽不能再做官，却保住了性命，比之从前的判罚当真是轻了不少。

几位大臣面上平静无常，心中嗤笑，慕弘泽终究还是太过年少，又受先皇保护过多，太过心软了些。

心软的皇帝就会有退让，能容忍许多，对于皇权确实不好，但对于百官来说倒是件好事。

因此，张家判罚一出，殿内也并无异议。

慕弘泽继续说道：“京都府尹李丰茂为恶无数，以权谋私多年更何谈功绩，实在是让朕厌恶，满门抄斩，绝不可恕。至于陆鑫……”

“陛下！”肖齐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什么张家，李家都与他无关。实在是陆鑫的祖父同他相交多年，让他做不到漠视：“微臣是看着陆鑫长大的，最是清楚他的为人，他自幼纯良正直，不懂得什么花花心思。想来又是被奸人谋算挑拨了，臣恳求陛下给陆鑫一个机会，从轻发落吧。”

肖齐花甲之年，六十高龄，此刻跪在殿中倒有几分萧条，但聪明人都看出他这是以弱者之资逼迫慕弘泽松口。

果然金銮椅上的人没有继续开口，淡漠的盯着肖齐的身影，忖度一番才和善的说道：“肖大人年迈，这云霄殿地砖寒凉还是快快起身吧。”

可肖齐并没有起身来，反而将衰老的身体更往下压了些，如此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周围的朝臣都有些慌乱，又不敢抬头去看慕弘泽的表情，今日的陛下有些阴晴不定，也震惊于肖齐的胆大妄为，他真以为陛下不敢惩处他吗。

慕弘泽也的确没有罚他，缓了些声气道：“那便依肖大人所言。”

百官惊吓，陛下居然就这么忍了。

就连肖齐在跪下时都以为他今日注定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起身时犹如在梦中，甚是茫然。

林书柏抬头看向慕弘泽，第一次觉得君臣之间还是隔的太远了些，此刻他竟看不清慕弘泽脸上的神色。

咱们陛下今日到底要做什么，声势浩大的问罪，处置又轻轻揭过，他总觉得慕弘泽闹这一出决计不会这么简单。

坐了许久的慕弘泽此刻动了，他起身缓步走下阶梯，一边随意的迈步一边随口说道：“那便撤了陆鑫的职务，让他在家思过吧。”

刚起身站好的肖齐闻言又欲跪下，慕弘泽伸手扶住他，冷眼看过去：“肖大人，念在你年迈，朕今日已经宽恕你许多次了，若你当真是老糊涂了想提前辞官修养朕也是准许的。”

慕弘泽的手劲很大，也不及他的话威慑大，肖齐立马就不敢再有所为，只感觉气候好似瞬息躁动起来，他背后的汗津已经湿了一大片。

见他识时务了不再出言，慕弘泽松开手，复又看向群臣，横眉冷目的环视一圈，又道：“还有你们，平日里给朕装聋作哑，今日的案子莫给朕说你们毫无察觉。一个京都府，一个大理寺全都是废物，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整日里游手好闲，监察刑狱形同虚设。朕看你们是悠闲日子过久了，都忘了为官者究竟该做些什么。”

慕弘泽刚说第一个字时，云霄殿内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下，这是新皇登基以来，他们第一次尝到天子之怒。

“既然你们都以为能蒙蔽朕，那朕就派个专人来看着你们。”慕弘泽一转身，明黄的龙袍掀带起一阵风，他自温杋身侧而过重新入坐到金銮椅上：“温杋。”

温杋听到慕弘泽叫她，依旧俯首跪地，高声应答道：“奴才在。”

接着便是慕弘泽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云霄殿：“朕命你建立东厂，自此以后你便是东厂都尉，位居正三品，主掌监察百官，整个梧熙上至勋贵官员，下至平民百姓，所犯案件皆有审查处置之权。京都内外各处动向不论何时都可面呈于朕，谁若敢拦，当场斩杀。”

“陛下，不可。”沉默了一整个早朝的林相此刻终于按耐不住出言反对：“监察刑狱乃国之大事，怎能交由一个区区内侍掌管。陛下难道忘了宁渊国祸吗？皆因内侍乱权而起，还望陛下能慎重考虑，收回成命。”

云霄殿内鸦雀无声，此刻除了林书柏也无人敢在陛下盛怒时说话，日头渐渐升上来，金光撒在云霄殿上，殿内也逐渐升温，朝臣们穿着厚重的官服，此刻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

慕弘泽脸色微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但眼神却逐渐冰冷，只可惜林书柏跪着，根本看不见这一幕。

慕弘泽缓缓低垂眼帘将所有神情都掩藏起来，说道：“那林相觉得朕该将此事交给谁，是林相吗？还是大理寺，刑部。林相觉得朕还能信你们吗？”

林书柏没有回答，他不能将这件事揽下，已经贵为一国之相，位高权重，陛下不可能再给他别的权柄。

而其他人，刑部尚书王思远恨不能自己此刻就原地消失，被慕弘泽点到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更莫说是出言反驳。

至于段洛川更是在听到陛下说起此事就开始惶惶不安，因为温杋，他知道陛下今日定会叫他。

深吸几口气匀了匀，终究是逃不过的，还不如快些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陛下，陆鑫以权谋私是臣御下不严，臣甘愿领罪，大理寺如今人手不足，若真能再设立一处东厂，也算…也算是好事，对此臣并无异议，一切遵从陛下的安排。”

所有人都没想到段洛川竟然会答应，此前一直是大理寺势大，架空刑部，所有案件可以说都归大理寺来管，如今陛下要设立东厂，不就是平白将大理寺的权柄削去一半吗？

段洛川莫不是被吓糊涂了。

此刻御史台中有人站出来跪下：“陛下，臣也以为若能建立一处独立于各部的监察之所是件好事，臣附议段大人的话，由陛下做主。”

这人官职并不算高，只在行列的末尾，平日里更是少有发言，未曾想到此刻会站出来支持。

更令人惊讶的是陆陆续续中各部相继都有官员出来认同慕弘泽的决定，虽不多，更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辈，也占了百官四分之一的数。

林书柏握紧拳头，看来今日陛下果真是有备而来，没想到连中庸了一辈子的段洛川都能说动，还能让他自断权柄。

慕弘泽的目光在林相稍许慌乱的身上轻轻拂过，转向右侧队伍首列穿着深蓝色官袍的人，同样很是年迈了，比之肖齐还要更年老，可精神头却是极好，想来是多年从军锻炼身体所至。

慕弘泽将身体往那边探了探，抬手指过去：“马老将军，看了一早上的戏了，对于此事你做何想。”

抚远大将军马寒江确实已经看了许久的戏，正瞧着热闹猝然间被点到头上，还有些懵：“陛下说笑了，老臣一个武将哪懂得这些。”

马寒江是跟着先皇从战场上厮杀来的，先皇登基后就赐了他将军之位，此后十多年一直是他独守关外，帮着先皇稳住了边关。

后来身体太过年迈，又是旧伤缠身这才回了京都，先皇特赐抚远大将军，专门为他建了处宅子供他修养。

如今马老将军虽无兵权在手，但在军中的威望仍在，而且如今手握兵权的多是从前在马寒江手下做事的人，他们也以马老将军马首是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蚍蜉撼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