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连沿途租车马的铺子都关了。
戈子境只得一路走一路问，一直追到了城外。
他怀里还揣着路上买的两个饼子，不过他一口都没吃，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他想，这么晚了，找到素颜的时候，她应该饿了，这两个饼子应该能凑合一下，回家再给她做好吃的。
等戈子境意识到下雨的时候，雨点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裳。湿透的衣裳紧紧贴着他的身躯，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张开嘴，饮了几口雨水，润润已经嘶哑的嗓子，跌跌撞撞地在雨中摸索。
已经是往城外山林去的路了，素颜会在这个方向吗？
她一个人会害怕吗？戈子境本来想在心里作出否定的回答，但他看着前方幽密阴森的林子，打了个寒颤。
他有些害怕，但是一想到素颜可能也害怕了，他便将那点害怕扔在脑后了。
他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雨水，一脚踩入软烂泥土中，再提脚时如有千斤。
一深一浅地在雨中穿行，他的视线早已模糊，几乎看不清路，只能凭着感觉走。
雨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究竟在瞎找什么？他应该等到明日直接去报官，让衙门帮忙找！真是一时冲动！
这个姑娘住到他都习惯她的存在了。习惯她每日叫他晨起，习惯她每日坐在桌前等他递过筷子，习惯她在书桌旁低头研墨又时而看着他生涩的书皱眉的样子。
她总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唯独对让他读书这件事十分上心。她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让他有些惊慌，但他已从最初的略微不适变成习惯了。
习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以至于，她才消失了几个时辰，他就差点失了理智。
所以，再找找吧，再没有他就真的回去洗澡、睡大觉了！
远处好像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影，戈子境精神一振，但他多看了几眼，有些失望。那不是素颜，素颜没有那么大的块头。
那人一边叫着“娘啊”一边向戈子境这处奔来。
是个长着茂密胡子的大汉。
大汉猛地一见到犹如夜鬼的戈子境，脸色煞白：“怎么这里也有妖怪？”
戈子境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看看清楚，我是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戈子境话音未落，手就被大汉惊恐地拍开：“那不是什么姑娘，她是妖！是妖！她不是人！”
说完，大汉就推开他逃跑了。
戈子境连忙往大汉来的方向寻去。如果他没想错，素颜应当就在那里。
他去寻他的女妖。
每个书生都应该配一个女妖。
“素颜！”他一路走一路嘶哑地叫她的名字。
突然，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他腿一软，就地坐了一屁股的泥。
一只素手从泥土里伸出，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戈子境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低头一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差点没把魂吓飞。
他浑身僵硬，想动腿却动不了。
这时，泥土下传来幽怨的声音：
“鸽子精，你坐我坟上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了原位。
戈子境立马改坐姿为爬姿，徒手就开始刨泥土，一边刨还一边不忘哑着嗓子纠正：“素颜姑娘，是戈子境，或者你高兴的话，叫子境也成。”
“我比较高兴叫鸽子精。”泥土下又幽幽传来素颜的声音。
泥土又黏又滑，素颜埋在下面一定很难受，戈子境浑身都是泥，手指成爪，已不能伸直，但他还是在卖力挖土。
“你是女妖吗？”戈子境找到了她，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心情打趣，“埋成这样了还活着？”
大汉埋她本就埋得不深，戈子境刨了几下，素颜很快就自己爬了出来。
素颜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妖。
她逃至半路，在下坡路跌倒，一路滚下山坡，至断壁处跌下，恰恰落在土里伸出的一截枯木之上，直愣愣刺穿了心脏。
她感到巨大的疼痛，也因疼痛而意识清醒。
她发现，即使刺穿心脏，她也死不了。
虽然死不了，但她的气力也随着滴落的血液逐渐消逝，她甚至不能离开枯枝。
大汉见她在前方滚下山坡，也跟着到了断壁边，就看到了断壁之下穿心而“死”的她。
“你跑什么啊！又没说要杀了你，只说让你乖乖待着。”大汉啐了一口，觉得颇为晦气，“现在你要曝尸荒野了吧！我可怎么交差啊……”
素颜耐心装死，等他抱怨完离去。
但大汉没走几步，又返回来：“还是埋了吧，这样太容易被发现，我可不想扯上关系，可不是我杀的你啊……”
于是大汉就爬下断壁，将她从枯枝上取下来，徒手挖了个浅坑就把她埋了。
多亏大汉将她埋了。素颜感到伤口在渐渐恢复，她动动手指，觉得有了力气。在潮湿的泥土下压得实在难受，她试图破土而出。
这一举动当然就吓坏了正准备添上最后一抔土的大汉，当即大叫“娘哎”，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他十分肯定素颜应该死了，有谁被穿心还能活着？她是妖怪！一定是妖怪！
素颜此刻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女妖，戈子境却从怀里掏出早已泡软的饼子，捏了捏，遗憾地扔了。
“你扔了什么？”素颜问。
“没什么。”戈子境一边答，一边瞧素颜有没有哪里受伤，“你可有哪里伤着了？”
浑身黏糊糊的泥早已盖住了胸前的血迹。素颜摇摇头：“没有。”
“你这一脸的泥啊，”戈子境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干净的地方为她擦去不少泥土，“真的没受伤？”
“没有。”
素颜任他动作，泥土黏在脸上也确实不舒服。
她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脚下虚浮，站立不稳，还是戈子境扶住了她。
戈子境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半蹲下来：“走，回家。”
素颜心领神会，趴到了他背上，抓住他的肩。
感到背上一沉，戈子境咬咬牙，又欢快道：“走喽！”
两个泥人就这样在夜色中穿行。
“我是女妖，又如何？”素颜突然开口。
“那你这个女妖，实在是不合格。”戈子境评价道，“哪有女妖不阻挠书生读书，而是每□□人学习呢？”
“你应该以姿□□惑我，让我把圣贤书全抛到脑后，整日想着情情爱爱，然后你吸干我的精气，妖力大增。”戈子境在为素颜规划做妖路线。
“是啊。”素颜心中泛上酸涩，“女妖该这样做。”
戈子境完全不知道，她就是来夺他性命的“女妖”。
“我来的时候碰到一个大汉，是他把你埋了？何人绑了你？”既然素颜无大碍，戈子境开始询问事情的起因。
“嗯，那人以为我死了，就埋了我，没想到我没死透。至于何人绑了我，你仔细想想看？”素颜不说破，待戈子境自己去推断。她人生地不熟，在这里能和谁结仇？
乌云渐渐散去，几颗孤星缀于夜空。戈子境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还背着个姑娘，这使得前进更难。
不过这远远比不上他心里的难。
他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还不愿相信。
那人是他的同窗好友，不仅把家里的房子低价租给他，还为他忙前忙后印书去卖。
戈子境仍记得同那人讨论《姜铳传》时，那人眼里兴奋的光。
“唉，司笙。”戈子境叹了口气，嘴里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捕快们支支吾吾不愿告诉他实情。
他知道司笙不喜素颜，但没想到司笙竟胆大至此，绑了素颜，差点害她丧命。
他想想都后怕，若是他没找到这里，素颜也许就在冰凉的泥土里香消玉殒了。
“其实，我也是从土里被人挖出来的。”戈子境感慨，“如今轮到我来挖你了。”
戈子境开始断断续续给素颜讲自己的过去。素颜认真听着，脑袋趴在他肩上，双手环在他胸前。这动作让戈子境如电流过身，身子立马僵了半边。
素颜的呼吸就在他颈边。
他的耳朵刷就红了，幸好在夜色掩饰之下，应该看不见。戈子境轻咳几声掩饰尴尬，但素颜居然上手扯了扯的他的耳朵：“继续说啊，我想听，你的故事。”
戈子境只能状似自然地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素颜明白，戈子境确实是一开始就死了，或者说，他是借尸还魂。
土魂遇婴尸，入得其中，这才死而复生。
而她要做的，就是收回此魂。
“我说完了，其实挺平淡的是吧？就是一个弃婴的不幸人生。”戈子境如此总结，又问她，“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都快把家底说给你听了，来交换你的故事，不成？”
“你不是弃婴。”素颜从背后搂紧了他，“不是的。”
素颜其实想说，他只是借尸还魂，没有任何人抛弃他，但她开不了口。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大路上，道路平整，好走了许多。
戈子境感觉素颜的双臂在他胸前收紧，又听闻安慰之语，当时心下柔软非常。
因此他收回心里那句“你不重但我背不动了”，改为温柔地说道：“素颜姑娘，你能下来自己走了吗？”
素颜利落地从他背上下来，他寻了她这么久，又背了她好长一段路，不累才怪。
她蹦跳着走到他前面，证明给他看：“能走。”
“好。”戈子境笑道，“那剩下的路途，给我讲讲你的事？”
“不记得了。”素颜把不能说的过滤掉，搜寻脑袋，确实只能这么回答。
戈子境不满道：“你听了我的故事，却不还我一个，好不公平。”
素颜将双手背在身后，在戈子境前面蹦跳着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眨眨眼，道：“那我报答你，告诉你另一件事吧。”
戈子境来了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
“司笙是个坏家伙。”素颜郑重道。
“也许是他绑了你，我回去肯定要问问他的。”戈子境听闻是这件事，觉得素颜是怨恨司笙，这也实属正常。若真是司笙做的，那司笙也的确做了件坏事，但司笙对他，一向是极好的，因此他还是无法将司笙完全定义为“坏家伙”。
素颜看戈子境的神情，知道他还被蒙在鼓里：“他私吞了你卖书的银两。你其实很有钱，鸽子精。”
戈子境顿时停了脚步：“你说什么？”
“司笙是个坏家伙。”素颜重复了一次，又道，“你去金秋书肆问问就知道你的书卖得多好了，哪里是他嘴里的‘卖得可以’。你不署名其实也好，要是被人知道市面上卖得最好的《姜铳传》是你鸽子精的作品，你早被一群人提刀上门催更了，哪容你悠哉悠哉慢慢写。”
司笙可能指使人绑了素颜，这件事已经够让戈子境难以消化了，陡然听闻司笙还私吞了卖书的银两，戈子境觉得他今晚要拉肚子了。
眼见戈子境震惊的神情，素颜道：“明日你去书肆问问不就知道了。”
戈子境哽住，不知道说什么。他书肆不怎么去，去菜市场倒是很勤，只有一回听到屠夫菜贩们议论一些剧情，还以为是哪个说书先生和他的想法撞了。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饿了吗，待会儿你想吃什么？”
“面！”素颜没有饿感，但她现在就是想吃戈子境做的东西。
“好。”
“今日就算了，明日我要吃鲜面。”
“好。”
“待会儿你要烧水，我要先洗澡！”
“好。”
戈子境只会回答“好”。她说什么，都好。
他接着道：“你是主子，你最大，你说什么都好。”
听了这话，素颜突然背过身去，戈子境只能看着她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她在前方缓慢行走，步子也不再蹦蹦跳跳。
当戈子境以为她不再说话时，她忽然幽幽抛来一句：
“把你的命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