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戈子境拒绝得十分干脆。

他神情肃穆：“我怕疼，也怕死。”

素颜看着他理直气壮说“怕疼怕死”的模样，无言以对。

他侃侃而谈：“女妖也要讲妖德，你们要杀的是恶人或是心性不坚定的人，你得按规矩来。首先，女妖要杀书生，你得先化出妖艳的容颜，之后夜半无人时，悄悄到我的窗下……”

素颜的双眼平静无波，但戈子境仍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翻起的白眼，噎住了后面的话。

他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道：“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嘛。”

他想了想，自己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穷秀才，除了这条命，没有什么值得素颜觊觎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别杀我嘛，我的书还没写完，还没考取功名，还没出人头地，还没找到生身父母……”

素颜转身背对着他，他看不见素颜脸上的神情，也并未注意到素颜掩藏在夜色中的微微颤抖。

“你真的要杀我啊？”戈子境追了上去，“也是，夺人性命是女妖分内之事。”

素颜未再言语，只是拔腿向前走去，疲惫的戈子境几乎追不上她，她和戈子境的距离越拉越远。

突然走那么快做什么？戈子境心想，难道是饿得狠了？待会儿自己动作麻利些，可别让她饿晕了。

到家已是子时，二人折腾了一夜，皆是疲惫不堪。但戈子境还是先烧了热水供素颜和他沐浴。

素颜将大半个脑袋都泡在热水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为什么死不了呢？

素颜在水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本来应该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而现在却光洁如初，半点都看不到曾被穿心而过的模样。

“素颜姑娘，面好了，再不出来吃，面就坨咯！”戈子境在外面敲门。他动作果然利落，不仅早早洗漱完毕，还将面也煮好了。

素颜纤长的脖颈露出水面，她看到映在窗纸上戈子境的身影。

她死不了，他却会死。

“稍等。”她应了一声，窗纸上的身影晃动了下，离开了。

她拿起早就备好的干衣裳，穿得妥妥帖帖，恰好合身。不过她许是太馋了，开门的时候急了些，衣袖刮蹭到了什么东西，但也没阻止她轻快离去的步伐。

厨房里，陶瓷灯盏上的灯芯草蜷曲着大半身子浸在油中，探出一个头承载着小小火苗，将戈子境的身影投在墙上，拉长成晃动的黑影。

素颜坐在桌旁，灯摆在桌子中央，戈子境坐在她对面，正将一双筷子递给她，递到一半，又将筷子缩了回去。

素颜的手还伸在空中，恰在灯旁。

戈子境皱了眉，看着她指甲缝里留下的一丁点泥土。

还不待素颜询问，戈子境就起身，走到水缸旁，拿起墙上挂着的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清水，端到桌前，一手推开素颜面前的面碗，将葫芦瓢放到她面前。

素颜立时就明白了，戈子境饭前必净手的毛病又犯了。

她看看香喷喷的面，又看看戈子境严肃的神情，认命般地把手放进去，随便搓了几下，便准备将手伸出。

但此时，戈子境却伸手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按回了葫芦瓢中，还溅出些许水花在桌上。

“冒犯了。”戈子境站在她身旁，低头仔细为她净手，“若是不洗干净手，嬷嬷便不让吃饭。”他在说慈幼坊的经历。

素颜抬头瞧他，见他头发披散，还有些湿漉漉地垂顺着，神情专注。她又将目光下移，他果真在轻柔地为她清洗每一个指缝。

都说十指连心，当他的指尖摩挲过素颜的指甲时，仿佛在她的心头轻挠。一下，又一下，像小猫。

“这么大人了，连个手都洗不干净。”戈子境神情未见异样，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掌心，抬出了葫芦瓢，仔细看了几眼，终于满意点头。他拿了干帕子，又耐心地将水珠给她擦干净。

素颜终于吃到了面，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好吃了，她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戈子境的温度和他抚过她掌心时的力道。

她悄悄抬眼看戈子境，他正卷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

看起来十分正常。

只是素颜发现不了，他隐在发丝之后红透了的耳根。

他的手上也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她的手真的很好捏，柔若无骨，如缎顺滑。

他悄悄抬眼看素颜，她有乖乖地在吃菜叶，不挑食。

这顿二人都未吃出什么滋味。太没味了，戈子境干巴巴冒出一句：“吃酸菜吗？”

素颜头也不抬，果断拒绝：“不吃。”

戈子境撇嘴，为她不喜欢这种人间美味而感到遗憾，又随口道：“那我明日就去买鲜面。”

“嗯。”素颜就只发出这么个音节。她脑子里突然冒出“男人的话，听听就好”，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在说话。

她微微甩甩头，幻听？那种恍若春日黄莺的活泼声音可不是她自己能发出来的。

戈子境草草扒拉完了面，将碗筷推到一边，等素颜吃完再洗碗。

素颜往对面一看，正看到他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略歪着头看着自己。

素颜毫不客气就着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找事做去，别看我，我吃不下。”

戈子境挨了一记，这才收回肆意横行的目光，只敢低眉顺眼，微微瞟了一下她的衣袖：“哦。”

这一瞟，让戈子境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她的衣袖什么时候刮破了？这可是前几日才拿出压箱底的钱买的新衣裳呀！

唉，养了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越来越捉襟见肘！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但不多时，他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小竹篮，上面还盖着一块靛青粗布。

他一边掀开粗布从竹篮里拿东西，一边告诉素颜：“你吃你的，别理我，找到事做了。”

素颜右手挑面，左手垂下，任戈子境动作。他半跪于地，就着跃动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看着多娴静一个姑娘，却总是冒冒失失。真的没有受伤？”

他还在在意自己有没有在林中受伤。

“问过几次了，没有。”素颜放下筷子，难得感到一阵心慌。她悄悄抓住胸前衣襟，在那下面，皮肉虽愈合，内里仍未长好。

戈子境娴熟走线，很快就缝好了，并且掩盖得十分巧妙，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你会的倒是多。”素颜翻来覆去看自己的衣袖。

戈子境觍着脸道：“我样样都行！”

事实上，一个无亲无故的穷酸秀才，不会点手上功夫，该怎么过活呢？

之后，戈子境收拾碗筷，素颜则回房去。

素颜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摆着那口黑锅。她轻轻一挥手，锅中泛出淡黄色的轻雾，成漩涡状往复流动，中间留一黑口，似是准备吞噬魂魄。

素颜皱眉，烟雾比昨日更浓了。

可是，她应该高兴才是。这说明她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她抚上自己的腹部，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还暖暖地驻留于此，温暖了四肢百骸。

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性，她可以不……

“啊！”

霎时间，有无形手抓住了她的五脏六腑，抓住，再捏碎！击打，再破裂！流血，再吸干！

从腹部起，无形手无所阻碍，一路直冲天灵盖。她先是按住了腹部，又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外体如山重，内里如山崩。被压迫、被撕裂、被碾碎，她以柔弱之躯承受无边之苦。

她只叫了一声，便似被扼住了喉咙，嘴唇微张，上下齿相接，“嘶嘶”吐出冷气，额头、手臂、脚背皆青筋暴起，像是随时会爆裂开来。原本云淡风轻般的眉眼也染上狰狞之色，如风暴侵袭。

先是蜷缩成一团，接着她又从床上滚下，带着黑锅一起“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瞳中无力地映出雕花木门。

她甚至无法因为过度的疼痛而晕过去，身体各处都在吵闹，叫嚣着让她清醒，清醒地接受惩罚。

是她自己的身体在惩罚她。

刻骨咒，刻于骨肉，溶于血脉，以身饲咒，以命成事。

一旦想背叛，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刻骨咒保人性命，碎骨再造，脉断再合，让中咒之人活着完成咒主之愿。

活，亦是严酷刑罚。

她好像已听不见夏夜蝉鸣，四周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她被笼罩在黑暗的虚空，反复承受没有尽头的折磨，无望地等待惩罚的结束。

似乎遥遥无期。

但，她突然听到了“嘭”的推门声，划破了虚空的死寂，门开后涌入的夜风迅速包裹了她。

她如无根之羽，乘风寻回归宿，落在一片温柔中。

“素颜！”戈子境冲进来，跪在地上，将她捞入怀中，“你怎么了？”

蜷缩成一团的素颜在他怀中放松身躯，舒展开来，伸手抓皱了他的衣襟，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似在对抗着什么。

戈子境看到她暴起的青筋，抬袖拭去她额上汗珠和满面泪痕。他见她这幅模样，吓得六神无主，但他控制自己心中的焦急，轻轻摇晃她：“素颜，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怀中的素颜却突然睁开了眼，瞳中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还未待戈子境反应过来，素颜原本抓住他衣襟的手舒展开来，突然发力把他的胸膛往外一推，他的背就重重摔在地上，使他吃痛发出一声“呃”！

与此同时，素颜迅速起身，腰肢半转，一手撑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

两人上下对视，素颜两边散开的长发就垂在戈子境双耳旁。发帘之内，素颜重重的呼吸就打在戈子境脸上，而他惊愕地看着素颜冷了的面目，看见她瞳中自己惊恐的脸，竟然忘记去掰开素颜捏了他脖颈的手。

“夺人性命是女妖分内之事。”戈子境突然想起不久前他自己说过的话，看着素颜此刻的模样，顿觉一语成谶。

她很痛苦。

她极具威胁性地扼住戈子境的喉咙，但痛苦的却是她。

戈子境看得见她失了血色，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沉重。

她，举止奇怪，言语奇怪，性子也奇怪，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个姑娘，会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还会用手掐住他的脖子，就是跟脖子过不去。

但戈子境从未想过，她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如果，是真的呢？

戈子境终于想起要阻止她，于是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试图将她的手指掰开。

果然是个力气极大的姑娘，戈子境使用全力的情况下，无法移动她的手分毫。

“呃……你……”她的手越收越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大概，是女妖吸人精元的时候到了。

“杀了我，会让你好受？”戈子境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直勾勾看进她眼中，“要我的命，是吗？”

他问得认真，目光坚定，看着素颜，等她的回答。

被这样的眼神直视，素颜猛然松手。

一旁的黑锅晃晃悠悠升起，黄光大作，从锅底卷起一阵烟雾，慢慢向地上的二人蔓延而来。

戈子境感觉颈间桎梏松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惊醒了怔愣的素颜，她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瘫坐在一旁。

烟雾已逼近二人，戈子境不明所以，腰间用劲，坐起道：“似乎着火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来。他弯下身子搂住素颜的腰，试图将她从地上捞起：“可好些了？”他看素颜额上突出的青筋已消失不见。

素颜任他动作，双手搭在他肩头。脚下虚浮，站立不稳，她大半个人的重量都靠在戈子境身上。

戈子境背对着烟雾，那烟雾缓缓而至，就要来卷走戈子境的魂魄了。

她好像要成功了。

“这烟好奇怪。”戈子境觉得灵魂仿佛在被撕扯，半抱着她，想把她带出去，“我们出去。”

刻骨咒已暂时停止发作，而她心有余悸。现下，正是绝佳机会，不要再优柔寡断了。

戈子境先前问她，是不是要他的命。

她只需要回答一个“是”。

此人，与她本就无甚干系。她只不过在他的地方住，只不过吃了他几顿饭。

于是，素颜贴近了戈子境，双手从他肩头滑下，抱住他的脊背：“是。”

烟雾更浓，仿佛伸出一只发光的手，要来撅走他的魂魄。

戈子境愕然，素颜抱紧了他，像一只小鹿，终于撞进了他悄悄为之敞开的心口。

她踮起脚，贴在他耳边呢喃：“女妖，来取你魂魄了。将你的魂魄给我，好吗？”

烟雾在戈子境身后盘旋，只等他回答一个“好”字，便会立马吞了他的魂魄。

戈子境的双眼微微睁大。他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

素颜的气息还在耳边萦绕，他没有说出心中本来想说的那句话，而是在下一瞬，搂紧了她。

“如果能让你不那么痛苦的话，”戈子境在她耳边吐息，“好。”

“好”字刚落地，烟雾随即涌来，来撅走他的魂魄。

素颜感到搂在腰间的手一下就松了劲。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看他垂了头，双目已失神，而他的魂魄正在一点点被抽走。

是完整、没有破碎的魂魄。

是他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努力种树，要是有人看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