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眼珠在眼皮之下转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了眼。

戈子境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坚硬的木门，清晨雾气浸透衣裳，湿冷入骨。他寻回手指的知觉，用手狠狠揉了几把脸，确认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他的魂魄没有被取走？意识到这件事，他连忙起身，企图推门进去，却发现门从内锁住了。

他急急拍门：“素颜姑娘！素颜姑娘！你怎么样？”

女妖精没有吸走他的魂魄，于修为定是有损。哎呀女妖精有没有事？戈子境决心做一个称职的憨书生，女妖精却不来勾魂，这不按剧本走，他得修正剧情。

他记得，她踮起脚，贴在他耳边呢喃：“女妖，来取你魂魄了。”

那一瞬间，他脑中挤入了似乎不属于他的回忆。

他隐隐看见了素颜的模样，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但听上去比现在有精气神得多：“我是最懂……女仙，没有人能取你的魂魄。”

就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回忆，他迅速抓住了，启齿欲道，她原是女仙，不是女妖。

但那时，他没说出这句话。

如今，自己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他是没事了，素颜呢？他犹记得，他听到素颜屋中传来奇怪的落物声，他就跑到屋外敲门，无人应答，他才急得撞了门进去，就看见素颜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模样。

她白吃白住，他认了。无论她是女仙还是女妖，他都认了。

正当戈子境犹豫要不要再撞门进去时，素颜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十分平淡，正如她平常的语气：“醒了，就去温书吧。”

“都这样了还温书啊？”戈子境哭笑不得，她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可不能这样，“素颜姑娘，开开门，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不温书就去写文。”依然是没有起伏的语调。

“不写。我是答应了你要写完，但我现在就不写。你们女妖，吸人魂魄吸到中途还能退回去啊？我倒很好奇，开门跟我聊聊，积累点素材，兴许我就去写了呢？”

他没听到素颜的回答，看来她是打定主意不理他。

戈子境也打定主意赖上她了：“素颜姑娘，夜里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不解释解释？”

“离乡试仅一月，你不去温书，是想再落榜吗？”他听出素颜的声音中终于夹杂了些许怒气。也不知她在气什么，他考不考得上与她有什么干系？

头回遇上女妖，还是这种逼人学习的女妖，戈子境实在没有经验。

“明日，明日再说。你折腾了我一夜，我得好好补个觉去。哎呀，先睡个一天一夜。”戈子境故意打了个极其大声的哈欠。

怕她听不见，还接连打了两个。

没有经验，他就只好发动他的“明日复明日”技能了。写文，明日再说。温书，明日再说。统统明日再说，明日的明日再说。

门突然开了。

素颜明明也没休息好，却不像戈子境那般眼下青黑。她看了他眼下青黑之色，冷着脸道：“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来叫你温书。”

戈子境瞧素颜似乎没什么事，精神头瞧着比他好，终于宽下心来，打了个真的哈欠，道：“好。”

他转身欲到书房小榻上歇息，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之后我先去司笙那边问个明白，不能冤枉了他，也不能委屈了你。在这之前，谁来都不要开门，请素颜姑娘待在屋内好好修炼。妖能被人绑了，看来你功力确实差得很。”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待戈子境走后，素颜坐在桌旁，猛灌了几口凉茶。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戈子境这么傻的人。更不明白的是，她自己为什么也跟着犯傻？

那时，当她接住戈子境软下来的身躯，竟鬼使神差说了句：“鸽子精，你说了要去参加乡试，就在下月了，你又要食言吗？”

这是戈子境的执念，她知道。

魂魄果然开始挣扎着回到身躯，黑锅也渐渐失了光芒，不敢强行引魂入锅。

她勉力将戈子境拖到门外，刚锁上门，就浑身脱力。她靠在门上坐下，闭上眼，等待刻骨咒的又一次惩罚。

门那边，是沉睡的戈子境。

就当是报答他收留之恩，素颜想。待他完成乡试之愿，她定取其魂魄。

黑锅中飘出黑烟，笼罩了她，但她却感觉是被水环绕，清水潺潺，洗去了她的疲累。

而她想象中刻骨咒的惩罚却没有到来。

也许，是一日至多只罚一次。她想了想，以前也确实没有一日发作两次的情况。

她舒了口气，也没精力去琢磨为什么黑锅里会冒出黑烟，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之后，她就被戈子境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她还是记着乡试的事，坚持让他温书，约定两个时辰后叫醒他。

到了和戈子境约定的巳时，素颜果真推开了书房的门，去叫醒榻上呼呼大睡的戈子境。

昨日，他寻她，一路从城里寻到城外，把她挖出来，还背她走过了最难走的那段路，回到家中，还忙前忙后给她烧热水沐浴，给她下一碗暖暖的汤面。

之后，还差点被她夺去性命。

今日，素颜叫他起床，不再像往日那样爽快。若是在往日，她早已掀了戈子境的被子，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被子里提溜出来。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素颜在榻边坐下，伸手欲抚平他眉间褶皱。

微凉的指尖刚点上眉心，他便醒了。

素颜对上他忽然睁开的双眼，下意识就要将点在他眉心的手指收回，但戈子境速度更快，一把抓住了她的细腕。

然后他就带着她的手，移到他的心口。

突突跳动的心似要跃出胸膛，投到她掌心中来。

“素颜姑娘，”戈子境开口，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我们是不是曾经相识，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脑中多出了莫名其妙的回忆。回忆里，他抬腿欲走，突然醒来的素颜却从背后抱住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那个声音如此答道。

心中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戈子境问素颜他们是不是曾经相识。看着他想知道答案的迫切眼神，素颜将手抽出，淡淡答：“不知道。”

戈子境心沉了下去。她不愿意告诉他吗？

她起身，头也不回出去了：“粥已放在书桌上，洗漱的水也添在盆里了。”

“等等，待会儿我去找司笙，你是留在家里，还是同我一块儿去？”戈子境叫住了她，问道。

“正是晨时，是读书的好时候，看会儿书再去吧。”素颜跨了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

她就站在书房的矮阶前，看着看不见绿意的院子和院中晾的一排衣物。洗干净的衣物被昨夜大雨浇湿，此刻都皱巴巴地从竹竿上垂下。

她从院角拖出了两个浣衣用的木盆，挽起袖子，从厨房灶前搬出烧柴火时坐的小凳，往木盆装满了清水，收起竹竿上的衣物，分开丢进两个盆中。

坐在小凳上，她学着戈子境的模样拿起了捣衣杵。

书房中，戈子境也已洗漱完毕，吃完了素颜为他准备的粥，朗朗书声传出。

读书声和捣衣声交织在一起，为平静的小院增添了生气。

司笙敲门之前，就在院外听到了这和谐的声音。今日，院门居然锁了，他不能像往日那样直接推门进去。

“难道，子境带那女妖回来了？”他半侧身，问身后跟着的胡子大汉。

胡子大汉早已向他禀报了昨日的怪事，司笙听了，摇了一会儿扇子，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于是，他一大早就去城外请来了灵宝派的顺理真人并其二位弟子。

此时听了司笙的问话，胡子大汉摇摇头，但却怕女妖就在院中，往后退了几步，给顺理真人一行三人让出了道。

顺理上前一步，扬起原本搭在臂弯的拂尘一扫，门就开了。

素颜听见门外的异动，感觉到了奇异的气流波动，早已站起身来，手握捣衣杵，看向门边。

领头进来的却是不认识的人，宽袖大袍，髭发皆白，面容冷肃，腰间系一核桃大小的铜铃，却不随走动而响。而司笙则在此人身后缓缓走出，用扇子挡住日头，道：“真人，请。”

书房门开，戈子境也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他先是看向素颜，见她手握捣衣杵，神情冷峻。接着，他又看向那一群不速之客。

“司兄，这是做什么？”戈子境见司笙带了修士来，心中暗道不妙，一边装作疑惑的样子发问，一边往素颜那处走去，挡在她身前。

“子境，快过来！你可知你身后的是妖……”司笙收了扇子并折起，用扇直直指着戈子境身后的素颜。

素颜不待他说完，便冷笑一声，推开面前的戈子境，直接讲手中捣衣杵扔了出去，正正砸中司笙的脸，力气大得仿佛瞬间要砸扁他的鼻梁。

司笙没想到素颜还有此举，一时未躲开。被砸中后，他立马蹲下捂住脸，几道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

“妖物，胆敢伤人！”顺理拂尘一甩，大喝。

他的二位弟子一左一右，步罡踏斗，为其师护法，顺理则在中央取出朱砂符箓，往前一抛，双指并拢，念念有词。

朱砂符箓从符纸上剥落，瞬间扩大数倍，向素颜飞去。

“小心！”戈子境冲上去，背对着飞来的符箓，想把素颜推开。只是，他刚抱上素颜的肩头，素颜就毫不犹豫用双手缠上他的腰，身形一转，两人就调换了方向。

没有躲开的时间，戈子境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符箓直接撞向素颜的脊背。

红光一闪，冲击力太大，两人一齐砸在地上。戈子境背接地，吃痛闷哼一声。素颜虽有戈子境作肉垫，但她挡了符箓的绝大部分冲击，当即一口粘稠的鲜血吐在戈子境胸口。

顺理却脸色大变：“居然没有现出原形？女妖难缠！”

这明明是现形符，怎么会没有效果？

戈子境忍着疼痛，将素颜扶起来，怒道：“她不是妖！”

虽然他一直叫她女妖，但在心底，素颜是他的仙女。会劝人读书的，怎么会是妖？

既然现形符无法让她现形，那不就说明，她不是妖吗？

顺理也觉得奇怪，但是……

顺理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铜铃。灵宝派创派祖师得弥望山已登仙的祖师爷指点，铸此铜铃，曰寻仙铃，遇仙则响。

可寻仙铃也未响，说明这女子也不是神仙！

司笙捂着脸，咬牙切齿道：“她一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真人，一定要收了这只妖怪！免得她惑乱人心！”

“惑乱人心？”戈子境冷冷重复，“哪有妖是靠劝人读书来惑乱人心的？”

他又对顺理道：“既然你是真人，我们就来讲讲道理。她没害任何人，也未在你的符下现出原形，凭什么说她是妖，污她清白？”

“闯到别人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就害人，我看你们更像恶妖！”说完，他也不管对面反应如何，打横抱起素颜，进了屋内，脚一勾，将门重重关上！

他本想臭骂那帮人一顿，但眼下，还是应该看看怎么治疗素颜。

素颜在他怀中，睁开眼，正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

他方才说“她没害任何人”。

素颜任他将自己轻轻放在床上，垂了眼眸不再看他。

她不害其他人，她只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