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颜之前不知，在这冰天雪地里竟然还有温泉可泡。

疲乏黏腻了多日，她此刻置身于温润泉水中，发出满足的喟叹。

温泉水滑，但她并不沉溺于这片刻暖意，更想回到姜铳身边看看他的伤势如何。奈何身上并无足够她逃出的法力，且黑锅也被扎扎收走。

也是她自作孽，要故意在扎扎面前展现伤口消失的过程。

稍微让她有点不适的是，有几个原支女人就在岸上，拿着待会儿要给她裹上的衣裳，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其中也包括扎扎和裹着一身黑斗篷看不清面容的原支祭司。

扎扎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再穿得破破烂烂，胸前还挂着一串宝石珠子，虽不圆润且表面坑洼，但每颗都色如朝晖，似晒干果实。

此珠名叫遗福珠。传说，煞女于流云湖中身归天地，但她为子民留下的祝福化为湖底的遗福珠。

在原支，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能佩戴遗福珠。身份越高，佩戴的遗福珠数量越多。

这些都是素颜从扎扎口中问出的。扎扎胸前足足挂着九颗遗福珠，素颜问起时，扎扎自傲于此，便答了素颜的问题。

九颗遗福珠，彻底证实了素颜的猜想。扎扎，混进俘虏堆的原支公主。

本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只可惜素颜并非书中人，而曾是听书人。

一开始，她就对扎扎抱着试探的态度，逐渐证实自己的猜想。

“好了吗？”扎扎皱眉问素颜。身为公主却要亲自守着她沐浴，扎扎有些不耐烦，但这女人并不一般，扎扎怕她有异动。

不过谅她也不敢逃跑，不论是何种身份，到了流云湖，都要听祭司的指令。

曾经也有灵女不明白做煞女信使的无上荣光，从而百般反抗，但只要祭司“训诫”一番，便乖乖听话，成为合格的灵女。

“给她穿好，便请祭司过目。”扎扎下命令后，便有几个健壮原支女子将素颜从池中捞出，一边给她擦干，一边啧啧感叹。

站在一旁的祭司不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素颜。

“今年的灵女是最好的。”有一人摸着素颜光洁的皮肤，惊叹道。

“那当然，这是我寻回来的，祭司还满意吗？父王一定也十分高兴。”扎扎得意道。

祭司看了半晌，向扎扎点头。

素颜不娇不羞不皱眉，早就习惯这副身躯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好摸的，只是淡淡道：“冷，更衣。”

竟比一旁的公主更有主子的气势。

素颜这般“反客为主”，扎扎倒不感到奇怪。与她相处短短几天，也大致清楚了她的脾性，总是这般疏离的模样，好似天生就是高高在上。

那几个原支婢女收起了嬉笑的脸，一层一层为素颜穿上为灵女特制的金丝衣裳。

白缎为面，金线游走出流云之态，从领口泻至裙底。金纹流云初见并不打眼，却在裙袂翻飞之时，粼粼如流云湖波。镶金玉带缀十五颗遗福珠，绕纤腰一圈。

素颜低头，看裙摆之上金丝流淌，脑海突然里蹦出活泼的女子声音：“就要穿金嘞，我们二元殿还养不起你一朵娇花啊？穿出去，气死对面！”

曾几何时，她似乎穿得比此刻更招摇，并且对此十分欢喜。

乌发擦至半干，披至腰下。原支婢女还没有为素颜戴上发饰，但散发之下，素颜皮肤雪白，眼神清澈，竟透出一种悲悯众生的圣洁感。褪去荆钗布裙，还天仙真容。

扎扎忽然觉得，没有人比素颜更适合这套流云裙了，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侍女们看见素颜这副模样，动作更加小心。此时，她们已完全将素颜当成了高洁的灵女。

接着侍女又拿来了白狐裘，给素颜披上。毛白而顺，一看便是佳品，比姜铳那件好很多。素颜裹着新狐裘，顿觉温暖，但她却问：“我原本的狐裘呢？”

“都扔了，”扎扎浑不在意，“反正你再也用不上了。”

煞灵式当日，灵女要喝下特制的请煞酒，清空肮脏内里，只留纯洁身躯供煞女附体。之后，灵女便会被沉入流云湖底，永伴煞女。

扎扎也想做灵女。在原支人看来，被煞女附体是无上尊荣。可惜，她并不符合条件，根本过不了祭司那一关。

“请祭司过目。”扎扎退至一旁。

一年老妇人着黑色斗篷，戴着宽大的兜帽，迈开步子。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她走路时还有人搀扶，但每一步都行得稳，颇有高位之人的气势。

除了素颜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扎扎在内，都对祭司恭敬行礼。

祭司不再让人搀扶，而是自己走到素颜面前，一双浑浊的眼珠转动，直勾勾地看着素颜。

这时，素颜才看见她胸前挂了一串颜色较深的遗福珠，几乎与黑色斗篷融为一体。素颜在心里数了数，有十二颗。

“你也看过了，身上确实无伤痕？”半晌，祭司缓缓开口。

扎扎低头答道：“确认过了，完美无瑕。”

扎扎已告诉过祭司素颜不留疤痕的神奇体质，祭司却神色凝重。祭司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此种体质，对素颜生出几分警惕。

煞灵式，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

不过，有灵药在手，不怕灵女不听话。

祭司伸出双手，抓住素颜的手腕，撂起流云裙的衣袖，霎时一截皓腕便露在众人面前。

祭司露出满意的笑容，用枯瘦如老枝的手抚摸这初生白芽般的手臂。素颜感受到她指下粗糙与寒气，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抽出手去，皱眉道：“冷。”

祭司并不介意素颜的排斥，只摆摆手，一旁的侍女便端来一白玉盘，上盛一碗绿得发黑还咕噜冒泡的汤药。

素颜一看，便觉恶心。

“待灵女喝完灵药，便替她梳发。”祭司命令道，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灵女，请您自己喝，不然脏了流云裙就不好看了。”

素颜不知那是什么汤药，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刻，她才终于有了落入虎穴的实感。

这里没有姜铳，虽温泉水汽缭绕，终究比不上她的人肉暖炉。

只剩她一人周旋。

她后退几步：“我不喝。”

“那由不得你。”扎扎端起汤药，几个侍女见状立马上前抓住素颜。虽然她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但几个健壮的原支侍女按住了她，让她挣扎不得。

那碗灵药被灌下喉时，素颜的舌被苦得瑟缩起来。

苦味黏在口中，此时她最想念的，竟是一粒梅干。

她坐在原地良久，神情渐渐由漠然变得呆滞。

祭司看见素颜喝下灵药后温顺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为灵女梳妆！”

此刻的素颜模样温顺，但眼神懵懂，如同初生幼童。

两鬓各坠下一串长长珠链，连上额前水滴状金镶玉。缠绕发间的珠玉皆笼罩在一层轻纱之下，让人看不真切。

轻纱垂至腰间，掩住面容。轻纱之下，素颜垂眼，已然成为煞女最恭顺的奴仆。

而姜铳这边，罗普焦急地在帐外踱步。

姜铳那日原是染了疫病，在战场上才发作起来。而好巧不巧，他又中了毒箭，可真是祸不单行！

前往呼罗河途中，他们遭原支突袭，虽凭借良好的底子险胜，但却弄丢了素颜姑娘。

如今群龙无首，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军医终于从帐中出来，面色凝重：“罗副将，少将军叫你进去。”

罗普刚要进去，军医又叫住他，递给他一个以药浸润过的面巾，让他戴上，捂住口鼻。

罗普谢过，这才戴了面巾入帐去。

罗普进去看到姜铳时，他半靠在榻上，面色发红，但嘴唇惨白，是疫症之相；印堂发黑，是中毒之征。

他先听罗普简单地汇报了呼罗河一战，安排好金霆军的休养生息事宜及下步计划。

此时，据煞灵式仅剩半月。原支王戈勒也会参与煞灵式，是击溃原支王军的重要时机。不过到时候，原支的防御想必也会如铁桶一般。

戈勒十分狡猾，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战场上只见他的儿子们。若是错过煞灵式这一时机，要再寻到戈勒的踪迹，恐怕要等下一个三年，也就是下一次煞灵式。

可姜铳已经不想再让战争持续三年了。

他撑着身子将诸事交待给罗普。罗普见他强忍头痛，便劝他休息，姜铳端起茶杯润润干裂的唇，道：“去请素颜姑娘。”

罗普心下惶恐，忙跪倒在地，道：“将军，素颜姑娘丢了！”

姜铳先是一怔，没有说话，但他放下茶杯之时，磕在几上重重一声，不论是杯还是几都差点碎掉。

他本就面色不佳，此时又阴沉几分，声音也好似结了冰：“丢了？”

罗普心下一颤，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姜铳。

待战斗结束，载着素颜和扎扎的那架马车便找不到了。询问之前驾车的士兵，他只说当时让素颜待在马车内，对马车的去向也是一脸茫然。

姜铳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摆摆手让罗普退下。

姜铳想，对自己的事细细盘算，终究还是在素颜这里失策了。她是被带走的，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不出所料，她是和原支人走了。她会倒戈向原支吗？

姜铳摇摇头。

可她，也曾救过自己。

她来得蹊跷，即使是真仙，也必定另有所图。

那她所图的……

姜铳闭上双眼，细想一阵，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戈某：我描绘流云裙的时候，并不知最后哪位女子会穿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