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笼罩四野，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地面逐渐变得泥泞，唯有一方土地尚未被雨水侵袭，仿佛被湖水围绕的一座微小孤岛。

素颜就坐在那方土地上，手中躺着一本书。那书封上“姜铳传”三字已消失不见，变成了“封仙册”。再翻开，里面已是一片空白。

素颜能明显感觉到这本书已经失去了法力，想来那一魂便是封仙册的法力来源。

四周妖气弥漫，虽是雨夜，却有奇怪的光体四处飘摇，带来光亮。

远处传来妖兽的怒吼，想来是察觉到了素颜与周围妖气格格不入的气息，要来吞食她。能察觉到这不同气息的，必定是大妖兽。

素颜的法力已恢复四成，不再需要草木作为灵力来源，她自身就是灵力之源。

同时，她想起了更多的事。

“素颜，去收集五魂，再回来见本君。”

她十分厌恶这听上去居高临下的声音，却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对这些并不在意，不在意自己的过去，不在意谁将她封进书里，不在意自己为何在妖域，甚至一点也不敛藏自己的气息，丝毫不怕引来对仙体虎视眈眈的妖兽。

就让妖兽来吃掉她吧，可能四分五裂之后，自己就不会复活了。不会复活，就不用为人操控去收集魂魄了。也许，这是摆脱控制的唯一方式。

她又躺在地上，任由仙气四溢。

直到，她突然看见了头顶一双眼。

那双眼长在柱体上，有些像鹿的眼睛，又圆又亮，但比鹿眼大得多，且泛着幽光，像是装了萤火虫的碧玉。眼上还有纤长的睫毛，比素颜的食指短不了多少。

虽然这碧玉般的眼圆润可爱，但乍见黑夜中一双眼，还是十分瘆人。素颜的惊吓像鲶鱼般从她心头迅速滑过，她很快恢复平静，只是眨眨眼，用大眼瞪巨大眼。

那柱体突然倾斜下来，带着那双巨大眼瞧着素颜的头侧，似乎在借着周围不明光体的亮度看她的耳垂。

那双比素颜的耳朵还要大的眼睛，正端详着那小小的姜字龙形耳饰。

素颜没有动，而这时她才发现，头顶上空不是树叶，而是巨大的伞状物体，将周围的雨与她隔开，留下了这片小小的孤岛。

素颜突然坐起来，那柱体似是被吓到，弹了回去。

素颜看着柱体，以及它头上一把肥厚的“伞”。

她确定了，这是只蘑菇精。

蘑菇精好像被她突然坐起来吓到了，大眼睛连续眨了好多下，仿佛这样就能眨走惊恐。

但很快它发现，自己往后一跳，素颜就有一小半身躯脱离了蘑菇伞的遮挡，淋着雨，它又慢慢挪了回去。

除了引人注目的眼睛，它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就是光溜溜的柱体。

是为她当伞的蘑菇精。

素颜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它，但她身上极少有淋湿的地方，想来蘑菇精已经在那里杵了许久。

素颜瞧蘑菇精没有恶意，便好心说道：“你快走吧，大妖兽要来了。”说不定大妖兽会将这只小妖怪一同吞掉。

她又躺下了，还抱着早已空白的那本册子，毫不遮掩气息，等大妖兽来撕碎她。

这时适时地传来了大妖兽震颤大地的脚步声，蘑菇吓得抖了抖蘑菇伞，伞上的水哗啦啦地砸在地上。

蘑菇没法走路，只能蹦跳。于是它围着素颜跳了跳，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明明有蘑菇当伞，素颜却感到有一大滴水“啪嗒”一声滴在自己脸上。

她抬眼一看，却看见蘑菇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顺着蘑菇身流下来，好似泉水溢出。

她坐起身，问道：“为什么哭？”

蘑菇没有嘴，没有鼻，也没有抽泣的声音，只是看着她，静静地哭泣。

此时，素颜身旁一直没有动静的黑锅缓缓生起一缕青烟，朝蘑菇飘去，环绕三圈。蘑菇的眼珠随着飘来的青烟转动，对这烟十分好奇。

结合刚才刻骨咒的反应，素颜突然冷笑一声：“一个接一个送上门来，真是不给喘息的时间啊。”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咆哮，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虎妖一跃而来。

雨水淋湿了它的毛发，它抖抖身子，水甩了蘑菇一身。蘑菇被激得往后一跳，躲在了素颜身后。

素颜早已起身，蘑菇伞的高度刚好能容她直起身子。

虎妖竟然开口说话了：“几百年没有吃过小仙女了，竟然有送上门来的！那就给我开山虎塞塞牙！”

虎妖虽四爪着地，脸有斑驳毛发，却是一张皱纹纵横的人脸。

蘑菇没有手，只用身体贴了贴素颜，似乎在让她走，眼里依然装着一汪清泉，水润润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周围又此起彼伏地响起其他妖兽的咆哮声，若再在此地逗留，必然遭到妖兽的围攻，那时候再走就难了。

素颜转过头去，不理会蘑菇，但看着虎妖拧恶的脸，内心忽然涌上一阵嫌恶。

太丑了，不想落在这种妖怪嘴里。

虎妖见素颜毫无畏惧之意，并不冒进。如此镇定，怕不是修为高深？虎妖若只是莽撞行事，又如何能活几百年？万一自己打不过这只小仙女呢？不过，它眼睛一转，瞧见了躲在素颜身后，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害怕地看着自己的蘑菇。

那小仙女看上去不好惹，可那只蘑菇妖，一看就是还没有成年的幼妖，又能有多大本事？

“哈哈，不仅有荤，还有素！那就先吃点开胃小菜！”虎妖当即张开血盆大口，往蘑菇伞跃去，眼看就要撕扯下一大块。

不过，虎妖没料到的是，此举还是莽撞了。

只见素颜从蘑菇伞下一跃而出，双臂展开飞入雨幕中，冲着虎妖额头就是一脚蹬下，将虎妖狠狠踩入泥坑中，让它吃了满嘴泥。

当虎妖好不容易将头从湿润的泥里拔出来，哪里还有小仙女和蘑菇妖的身影？它气得仰天长啸。

其他妖兽姗姗来迟，非说是虎妖吃独食，把它围起来要它给个说法。虎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仙怎么会救一只妖呢？

当虎妖忙于和妖怪兄弟们解释时，素颜已经抱着缩小了许多的蘑菇来到一棵树下。她将蘑菇放下，此时的蘑菇加上蘑菇伞才堪堪到她腰部，比方才小了不少。

“你本来是这么大？”素颜随口一问。此时，她已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至于再引来麻烦。她又按记忆试了试，竟然打开了储灵间，可以将随身物品放入自己的灵力做成的虚空中。她便将黑锅和已变成空白的封仙册都扔进了储灵间。如此，便轻松多了。

蘑菇眼睛上瞟，可是有自己的蘑菇伞挡着，它看不到素颜的脸。

于是它闭上眼睛，身子使劲往土里一沉，发出“唔”的长音，仿佛在蓄力一般。

素颜低头一看，只看见蘑菇伞慢慢一圈圈胀大。

蘑菇伞逐渐举高，快长到素颜胸前时，素颜伸手按住了蘑菇伞，“唔”声立时就停止了。

素颜以为蘑菇还要当她的伞，便半蹲下身子，将头伸进蘑菇伞下，对着蘑菇圆圆的眼睛道：“别长了，雨停了。”

蘑菇连眨了两下眼睛，略微抬高蘑菇伞蹭了蹭素颜的手心。

“看……看不见……”

原来蘑菇会说话。声音很小，还有些口齿不清，但是素颜听明白了，蘑菇试着长高，是因为看不见素颜的脸。不过，她感到奇怪：“你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蘑菇没有嘴巴，素颜好奇它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便用手摸它的双眼下方。

蘑菇圆溜溜的眼珠下移，试图去看素颜放在它眼睛下方的手，两只眼珠往中间挤，几乎成了对眼。

素颜摸摸软软的蘑菇：“再说说话。”她想，若是蘑菇有人形，那应该长得像白白胖胖的年画娃娃。

蘑菇的眼珠忽地上移，盯着素颜的脸，眨巴眼睛，就是不说话。

素颜看着它傻傻的模样，想吓吓它，做出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不说话，我就拿你做椒盐蘑菇了哦。”

蘑菇下意识地往后一跳，眼神变得惊慌起来：“不……不好七……”

“不逗你了。”素颜收起笑容，“这里是什么地方？”

“七……”蘑菇缓缓发出声音，“七……”

这声音朦朦胧胧，像是蘑菇在用肚子说话。

蘑菇摇摇伞头，又认真发了一次音：“青……”

“是七还是青？”素颜无奈问道。看来，这只小蘑菇精还不太会说话，咬字不清。

“青木……”它长长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发音，“牙……医……”

这回答听上去没头没脑，素颜却立刻明白了，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技能，也仿佛她经历过千百次同样的场景。素颜向蘑菇确认道：“青木妖域？”

“妖域！”蘑菇跳了起来，显然在为有人能听懂它的话而高兴。

“好了。”素颜为了方便与蘑菇对话，干脆蹲了下来，长长的流云裙早已脏污不堪。她又问：“那你是怎么遇到我的？”素颜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的青木妖域。

蘑菇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不过素颜很耐心地在等它酝酿。终于，蘑菇震出声音：“捡到！”

“捡到我？”素颜循循善诱，“除了我，还看到其他人了吗？”

“丝……”蘑菇觉得不太对，又重新发了一次音，“书！”

“捡到书？”

“书！”

素颜有些头疼，这样对话太费力了。于是她道：“我来提问。如果是，你就眨一次眼睛；如果不是，你就连续两次眼睛。听懂了吗？”

蘑菇使劲眨了一次眼睛，然后眼睛便圆睁不动了，表示它听懂了。

素颜满意地拍拍蘑菇伞，接着问道：“捡到一本书？”眨一次眼睛。

“是不是一个中年男人？如果你看到他的脸，他的眼角有个枫叶印记。”素颜向蘑菇描述宁秋的模样。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宁秋带着封仙册来到了青木妖域。可是，他来青木妖域做什么？

蘑菇先眨了一次眼睛，顿了一下，又眨了两下眼睛。素颜心领神会：“不止一个人？”蘑菇听到她这么说，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眨了下眼，用蘑菇头拱了拱她，表示开心。

“其他人是谁？”素颜只能这样问，想着蘑菇能不能简单描述一下。当然，它也确实只能简单描述。

“鸟！”蘑菇蹦了起来，“鸟！吃蘑菇！”

这次发音还算清晰。素颜试着理解蘑菇的意思：“是鸟妖？”蘑菇眨一下。那么，蘑菇当时看到的是宁秋和鸟妖。

“鸟妖要吃你？”

蘑菇又眨了一下眼，补充道：“怕！”说完，它的圆眼中又溢满亮晶晶的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素颜实在没想到这一魂竟是个爱哭妖，用袖子给它擦擦眼泪，严肃地拍拍它：“菇，不准哭。”

水光盈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下，蘑菇伞委屈地耷拉下来。

“那方才，妖兽来之前，为什么要给我挡雨？”素颜摸摸它。手感很好，不自觉地再摸一把。

“西……”蘑菇发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音节。

“西什么？”

“西、翻！”蘑菇蹦出两个字。

喜欢。

它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仙气，只知道这种气息和要吃它的妖兽们的气息都不一样。它觉得这种气息很熟悉，也很温柔，比常给它浇水的妖君身上的气息还要温柔。它待在这样的气息身边也很安心，于是它也给予了自己的温柔，变大成为一把伞。它好喜欢这样的气息。

“喜欢啊……”素颜若有所思。

素颜的一只手就按在蘑菇眼下，而此时有水流从手背滑过。素颜低头一看：“又哭了？”

“你……难过……”蘑菇听上去开始抽噎了，“你……哭……了……”

“我没有哭。”素颜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未真正掉过眼泪。

可是不哭并不意味着不难过。

蘑菇坚持道：“哭了……”

黑夜仍未过去，周围不明光体聚集在蘑菇旁边，点点光亮让素颜看清了蘑菇泪水汩汩流下的模样。她突然明白了，蘑菇似乎能感知她的情绪。

她似乎失去了哭泣的能力，所以这些眼泪是爱哭妖替她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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