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般庞大的青木耸入云霄，仰直了头才能看到高举的树冠恣意伸展枝丫，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粗壮的树根弯弯绕绕，有些暴露在地面，似老者枯瘦的手指，而有些则深埋于地下，纵横方圆数百里。

青木妖域就建在这庞杂的根系之上，成为一方妖兽栖息之地。

那高高的树冠之上则凌空架起一座宫殿。地基就筑在茂密交织的树枝之上，竟也稳稳当当，撑起了三层青砖宫楼。青砖之上，不知还粘着何种动物的黑羽。每根羽毛长约一尺，上面不知有什么样的鳞片，远处看去，像是波光粼粼。若是有风吹过，层层叠叠的黑羽便如湖浪掀起。

黛羽宫矗立在夜色之下，在点点光亮中更添一丝诡秘。

青木妖域各地都生长着丝丝缠绕的灯菟花，青藤黄花，间或从花蕊中吐出淡黄的光球飘于空中，这便是灯菟花的种子。

灯菟花的种子便是灯菟子，四处飘荡，以妖气为食。因此，灯菟花常生在妖物聚集之处。

素颜随意抓了一颗灯菟子，放在手心观摩。

灯菟子静静躺在她的手心。小球虽小，却异常明亮。

素颜方才随手抓了一只路过的小妖，连哄带吓地问了些情况，才将吓得不轻的小妖一掌拍晕。

青木妖域，建于青木根系之上，受青木妖力滋养。而那青木之上的黛羽宫，住着妖域之主——旭胜。

素颜来到这青木妖域许久，却始终不见天亮，只见灯菟子四处漂浮带来光明。一问之下才知，旭胜为了修炼，将整个妖域笼罩在黑夜中，不允许妖兽们随意进出。妖兽们也不会随意出去，毕竟出去很有可能遭到修仙者的捕杀。而它们待在妖域中，至少还能得到旭胜的庇护。

旭胜是一只不死鸟，于黑夜中诞生，亦于黑夜中复生。

然而百年前，旭胜败于弥望山修仙者宁夏之手，未成型的开山斧被毁，妖身几乎被焚烧殆尽，唯余几片粘连了血肉的羽毛。这几片羽毛带着它的妖识仓皇逃回青木妖域。从此，旭胜为了重新凝聚妖身，将整片妖域置于黑夜中，如今已百年。

能在这片黑夜中生存下来的，只有适应了黑暗的生物。其中长得最茂盛的，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灯菟花。

据那小妖说，妖怪们都觉得旭胜妖尊不应该败在宁夏手下，一定是宁夏偷了青木蘑菇，得了青木蘑菇的助力。

青木蘑菇，长于青木树干，千年难得一见，在成熟前离开青木则即刻枯萎，由历代妖域之主看管，食之可得青木之力。

青木之力具体有何作用无人得知。只是众妖皆知，前代妖王鼠尾鹰获得青木之力，从偏居一隅的小妖王摇身一变，成为直接打上天界的第一妖，与那天界战神决斗。只可惜，纵有青木之力相助，鼠尾鹰还是被斩于弑星剑下。

鼠尾鹰一死，才让旭胜得了机会，一举成为妖王。

有不少人或妖想得到青木蘑菇，费尽心机想偷到蘑菇。甚至，有结发夫妇在新婚之夜，设想若是得到青木蘑菇该如何分配，竟发生口角，最后因为幻想中的分配不均互砍而死。

奈何青木蘑菇极其稀少，成熟前不能离开青木树干，而青木树干由旭胜及其手下严加看管，人们或妖怪们大多只是想想罢了。

一百年前，一朵刚冒头的新生蘑菇没让旭胜高兴几天，就突然消失了踪迹。

这颗未成熟的蘑菇离青木必枯无疑，是以旭胜虽愤恨，却并未派人手寻找蘑菇。

在旭胜惨败后，众妖才怀疑是那狡猾的人类偷了蘑菇。一定是弥望山的宁夏用了特殊手法，催熟了蘑菇，获得了青木之力！

青木蘑菇三百年成熟，而那刚生出的小蘑菇，被偷之时才几天大，又如何能催熟到三百岁？

素颜听完旭胜和宁夏的恩恩怨怨，一掌拍晕了小妖。她转头看着变小了后努力伪装成一颗普通蘑菇的它。

“青木蘑菇？”素颜走近，轻轻地摸摸它的蘑菇头。

素颜的动作虽然轻柔，但蘑菇感觉她的手重如千钧，便在她手下一颤，没有出声。

“今年一百岁了吧？”素颜继续温柔问道。

她又回想方才小妖说的话。弥望山，似乎在谁的嘴里听过这个名字。

宁夏。

素颜叹了口气。

宁秋，宁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如果她的推断没错，宁夏和宁秋都是弥望山的修仙者。而这修仙者，没事跑到凡人的地盘开了家书肆，专等她上钩，从而封印她。

如果她想知道更多的事，恐怕要亲身上那弥望山。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当下要解决的——

是这朵蘑菇。

显然，那朵传闻中已经枯死的蘑菇并没有死去，而是附了新魂，获得新生。这样看来，小妖口中的宁夏只是背了个锅。

此外，蘑菇口中那个要吃蘑菇的鸟妖，恐怕就是旭胜。

“菇，我不吃你。”素颜将手按在蘑菇头上。她靠得极近，能闻到蘑菇身上的草木味道。素颜从来不知道“软”可以用来形容味道，但蘑菇身上的味道的确是“软乎乎”的。

良久，才听到蘑菇小小的声音：“一百岁。”

它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好吃。”

蘑菇大概是因为不常说话，一开始还口齿不清、颠三倒四，但与素颜多说了几句话，它说话也渐渐正常起来。虽然它还是偏向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短短时间，已经有了极大进步。

“不吃。”素颜蹲下，径直盯着它睫毛忽闪的大眼睛，“我只要你的魂魄。”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蘑菇一激，稍稍往后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连蹦了几下，跳到一棵大树后，仿佛觉得这样素颜就看不见它。

蘑菇战战兢兢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那方传来声音，只有飘累了的灯菟子落在它的蘑菇伞上稍作歇息，这样看起来，它的整个“头顶”都在发光。

蘑菇歪着发光的“头顶”，从树干后露出一只眼睛，看见素颜仍站在原地。

她沾满脏污的流云裙不知什么时候又整洁如新，垂泻而下勾勒出窈窕身姿。她微仰着头，露出细长纤秀的脖颈，不知看向何处。四处飘荡的灯菟子成群结队向她飞去，犹如登徒子在她身边环绕，想与她亲近。她的脚下是一片灯菟花丛，灯菟花纷纷张开了花蕊，吐出明亮的种子，晃晃悠悠地飞起，向她献上光明。

今夜无月，她站在灯菟花丛中，自成月光。

在这样耀眼的光亮中，蘑菇看着她明明没有情绪的侧脸，感受到了沉重的情绪。

素颜扭头，随手挥开周围越聚越多的灯菟子。灯菟子渐渐散去，她看见蘑菇大半个身子遮挡在树干后，而它露在外面的一只眼中，滑下一颗珍珠般大的眼泪。

“为什么不走呢？”素颜喃喃道，不知是在问蘑菇，还是在问她自己。

蘑菇流下的眼泪砸湿了地上一大片草，在灯菟子的照耀下，犹如晨曦下点点碎玉般的露珠，闪闪发亮。

“菇，长那么大一双眼睛，就是为了哭吗？”素颜的双手稍稍提起流云裙，踩过灯菟花丛，向蘑菇走去。灯菟子乘着素颜行走时带起的一阵微风，犹如提灯的侍女，以光伴她路途。

“眼泪是没用的东西，哭也没用。”素颜一边走一边说道。

蘑菇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向它走来，它脑中似乎涌入了不属于蘑菇的回忆。

他双脚悬空，被人提着衣领拎在空中。他微仰着头，眼泪从两边眼角落下，顺着脸颊和脖颈滑入衣襟中。

那人拎起他，语带嘲讽：“既然化灵，就应该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

素颜不知道蘑菇想起了什么，只见它浑身抖得像筛子，抖跑了蘑菇伞上一片灯菟子。

看到蘑菇在草丛中哭泣的模样，素颜从记忆碎片中捡拾了一块，对上了眼前的情景。

那女子蹲在草丛中，抱着双膝，脸埋在膝间，传出闷闷的啜泣声。素颜走到她身边，用脚尖轻轻踢她，生硬地说道：“不许哭。”

素颜记得，她一向是会安慰人的，可会安慰人的她难过了，却没有人来安慰她。素颜也不会安慰她，只是接着道一句：“眼泪是没用的东西，哭也没用。”

那女子“哇”地一声抱住素颜的双膝，狠狠地蹭了蹭素颜鎏金的裙摆。素颜依然没看见记忆中那女子的脸，只听见她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十分委屈：“颜颜……”

记忆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只是素颜忆起那一声“颜颜”，却是一阵无力的哀恸。再深想下去，只能看到剑光耀天，星落如尘，剑锋带着凌厉之势穿透了一样物事。

她方才对蘑菇说了同样的话，告诉蘑菇眼泪是没用的。

这样没用的东西，她却不曾拥有。

蘑菇仰起蘑菇伞，看到了素颜怔忡的模样，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魂魄，给。”蘑菇又蹦出几个字来，“不要，难过。”

只要感觉到素颜难过，蘑菇就会替她流眼泪。它知道素颜很难过，它也很难过，所以素颜想要魂魄，那就给她。

素颜忽地低头看向它：“你说什么？”

蘑菇跃起来：“给，魂魄！”素颜下意识伸手抱住跳起来的蘑菇，抱了满怀。

素颜还在怔愣，这次这么容易？

蘑菇被素颜抱在怀里：“怕痛，轻！”蘑菇的意思是，取魂的时候轻点，让它死得轻松一些，它还是小蘑菇，怕痛。

素颜明白它的意思，将头贴上它的蘑菇伞，轻轻蹭了蹭，应道：“好。”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谢谢，对不起。”

蘑菇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她怀里，在死前尽情地闻它喜欢的这个味道。

黑锅从素颜的储灵间飞出，在空中倒扣，发出柔和的夺魂绿光。

蘑菇乖乖等了很久，也没有魂魄离体的撕扯感，却只等到素颜轻轻将它放在地上。

黑锅的光芒乍熄，素颜掌心微卷，召回黑锅，将它收回了储灵间。

素颜蹲下来：“魂魄不愿意出来。”她试探了一下，发现魂魄并不愿意出来，若她强行取魂，只会魂飞魄散。

蘑菇急了：“愿、意！”

素颜觉得这种情况有两种原因。一是蘑菇太小，还不明白什么是“心甘情愿”；二是魂魄虚弱，并未成熟，还需依赖肉身获得圆满。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很麻烦。青木蘑菇三百年成熟，她可能还要再等蘑菇两百年。

她问：“你懂什么叫心甘情愿吗？”

蘑菇沉默了，不知道它那大大的蘑菇头能思考出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空中疾冲下一只双头大鸟，第三个头的位置还未长出头，只立着长长的脖颈。

眼看它张开巨大的鸟喙，就要叼走蘑菇，素颜抄起蘑菇，侧身避过这阵劲风，闪过大鸟的第一次冲击。

大鸟扑棱着翅膀在空中停留，尖锐的声音叫道：“贼子！盗吾青木蘑菇！”

此时远处跑来一只虎妖，正是之前被素颜一脚踩在泥里那只。它怪叫道：“妖尊，就是她！”

虎妖被踩后，回到黛羽宫向旭胜报告了青木妖域有仙人闯入之事，并顺便提及蘑菇。旭胜很快想到，那朵蘑菇很有可能就是它丢失百年的青木蘑菇，要不然那仙人怎会保护一只蘑菇妖精？

此刻见到蘑菇，旭胜大怒，果然就是青木蘑菇，这种气息别的妖不知道，可是它十分熟悉！

旭胜两头皆引吭，发出震耳欲聋的鸟鸣，浑身羽毛炸开，怒气冲冲发起第二次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