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颜如今只有四成法力，就算唤出她的绝招金花混元界也很可能困不住这只大妖，更何况她还抱着一朵蘑菇。

危急之下，她本想打开储灵间，准备把碍事的蘑菇丢进去，却忽然想起储灵间入不了活物。活物一入，必成死物。

旭胜朝素颜怀中的蘑菇俯冲而来，素颜将蘑菇往上高高一抛，自己则向后倒去，下腰避开了旭胜的冲击。旭胜极快从她头顶飞过，但她仍然看见旭胜长了三只脚，只是最后一脚还瑟缩在羽毛中，未发育完全。

这是一只三头三足不死鸟。看来，旭胜还差一头一脚就重塑完毕了。

旭胜掉头，想去叼住被抛向空中的蘑菇，但素颜早已一跃而起，在空中接住了飞速下落的蘑菇。

她悬于空中，一手抱蘑菇，一脚又踩下了试图冲过来偷袭的虎妖，虎妖“嗷”一声从半空中跌下去。它二次被踩，脸上几乎要留下素颜的鞋印。

素颜空着的那只手微作兰花指，调动自身植株的气息与灯菟花相连。满地的灯菟花受到同族感召，纷纷吐出灯菟子。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灯菟子照亮了半边天空，如同白昼，组成一堵巨大的光墙，拦住了旭胜和虎妖的去路。

这盛大的光芒几乎要刺瞎旭胜的眼，它伸展双头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声。

素颜动用仙术，会有更多妖兽察觉。如果不赶快撤退，势必会遭到围攻。

她紧紧搂住被吓得不轻的蘑菇：“菇，你对这里比较熟，快想一个安全的地方。”

蘑菇讶异于素颜对它的信任，但它还是乖乖在脑中勾勒出它常年居住之处。除了一位常给它浇水的妖君，还没有带其他人去过呢！

于是下一瞬，素颜与菇，一仙一妖，便没了踪影。

待素颜站定，眼前便突兀地出现了爬满了灯菟花藤蔓的山壁。灯菟花层层叠叠，浓密得像是山壁的头发。

蘑菇从素颜怀里跳下来，蹦了几下蹦到山壁前，弯下身子，用蘑菇头“嚓”“嚓”“嚓”叩在长满了灯菟花的山壁上。

在这奇特的“敲门”后，被叩之处的灯菟花迅速收回藤蔓，露出一扇与周围岩壁融为一体的石门。

石门缓缓打开，蘑菇跳至一旁，等素颜先进去。

素颜微微低头，看着里面透出光亮，却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迟疑了一下后，她弯下腰从低矮的石门中钻了进去。

满洞明亮，空气温暖而干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嵌在洞穴顶部中央的一颗巨大明珠，正是它像太阳一般令满室生辉。

除此之外，洞穴空空荡荡，除了几个零零散散的浅坑外，什么也没有。

素颜指着一处坑道：“这是什么？”

石门在蘑菇身后缓缓关闭，素颜听到灯菟花在外面迅速伸展藤蔓遮盖掉石门的声音。

蘑菇向下用力，挤压下半身体，挤出一圈圈微微突出的蘑菇肉肉，再忽然弹起，“咚”一声，落在了素颜用手指着的坑里，陷进去了半个身子，露出坑上一双眼睛。

然后它闭上眼睛，静静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素颜明白了：“睡觉的地方。”

有人睡炕，蘑菇睡坑。

“嗯！”蘑菇见素颜明白它的意思，兴奋地应道。

接着它从坑里弹出，跳到洞穴中央，对着那颗巨大的明珠蹦了蹦：“养的！”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成果。

是它用自己的妖气养到这么大的呢。

素颜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颗异常大的灯菟子。

它牢牢地嵌在洞顶上，成为了天然的灯烛、自制的太阳。

洞外是永夜，而洞内如同白昼。正是有了这个安全隐秘的洞穴，蘑菇可以独自生长到百岁。

但，它在这百年中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或许，这一室明亮证明，它心底深处最想要的……

素颜直视着那颗巨大的灯菟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随后，她的目光被石门上刻着的两行字吸引。刚刚一进来就被头顶巨大的灯菟子吸引了，倒是没注意到这石门背后还刻了字。

素颜走近一看：“溯洄寻来处，溯游往去路。”

暗红字迹像是融入了血液，斑驳不平，只能勉强辨认，不知是何人刻在上面的，但素颜觉得这句话莫名熟悉，像是在其他地方看到过。她不太报希望地问蘑菇：“菇，这是你刻的？”

蘑菇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不！”

想想也是，蘑菇都没有手，怎么刻？何况这也不像是蘑菇头能想出来的句子。

“溯洄寻来处，溯游往去路”刻在此处，不知为何意。

恍惚间，这斑驳的字迹逐渐变成鲜红色，素颜惊奇地发现“来处”和“去路”字散发出微弱的红光，似乎在召唤她。

她控制不住地伸手，而到中途，指尖就停顿在“来处”和“去路”之间。

想寻来处？欲往去路？一个声音出现在她脑内，充满蛊惑地问她。

素颜迟疑了，脑内闪过无数记忆碎片。想寻来处？欲往去路？她问自己。

她想起了自己的前身，一朵立于高山之巅的宿胭花，浴日光，染月色，拥有洁白纯净的花瓣，金光璀璨的枝叶。

她郑重地将手按在了“来处”二字上。

蘑菇瞪圆了双眼，看见素颜在一片光雾中，消失了。

蘑菇没发现的是，头顶明亮了百年的“灯菟子”，在圆球上生出了一只眼。与其说是生出一只眼，不如说是一直闭着的眼突然睁开了。

那只眼盯着焦急得到处乱蹦的蘑菇看了很久，才让迟钝的蘑菇感受到了强烈的目光。

蘑菇向后一蹦，惊恐地用自己的两只大眼看着这洞中第三只大眼，它的两只眼中泛出点点泪光。

它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自己也从洞中消失了。

空荡荡的洞穴中，地面缓缓浮现出一个奇异的法阵图。

起先只是红点一闪，接着红点便环游一圈，在地上画了个规矩的圆。圆形外圈既成，中心渐渐勾勒出一只眼睛的轮廓，待轮廓成型，赤红眼瞳忽现，正对顶上“灯菟子”。

法阵开始转动，一簇簇火焰在法阵中相继燃起，跃动着妖冶的赤红焰心。

法阵连接着的异境中，宽阔的水面远看平静如镜，近看却是水流齐头并进，起起伏伏，有规律地流向天际。

而现在，水镜中央平白出现一个红点。从红点中又延伸出无数枝丫般的红线，迅速在水面游走，以红点为中心，两侧各缠绕出花瓣形状。一瓣顺着水流，一瓣逆着水流，飘零其上。

似乎不满足于与水面平行，红色枝丫脱离水面，向上生长、互相攀缘，最后以花瓣为底，枝丫相互交叠出两只小舟的形状。

而此时，两只小舟里，分别静静地躺着一女一菇。

中心的红点似锚，拉住了两只小舟。红点渐渐消失，两只舟儿脱离了束缚，分离开来，却是一船顺着水流、一船逆着水流，晃晃悠悠地向相反的方向驶去，渐行渐远。

素颜躺在其中一叶逆行小舟里，微微睁着眼，似刚睡醒般浑浑噩噩。

她试图起身，浑身沉重得像被钉子密密地钉在了船板上，动弹不得。

她往上看，“天”是白茫茫一片，间或飞过鸟状的影子，却不是鸟，空有形，无目无羽。

而她看不见的水面漾着碧蓝的波，一望无际，深不见底，只偶有小鱼般的影子贴近水面，鱼尾之影如真鱼尾一般自在摇动，好不快活。

除了躺在船上的一女一菇，其余“活物”都只是虚幻的影子。

而真正的活物，素颜，此刻却被这些幻影牢牢锁住，不能移动分毫。

她缓慢转动眼珠，凝望空中盘旋的飞鸟状影子。尝试使用法术，体内却感受不到灵力的气息。

竟连法术也封闭了。如此强大的幻境，究竟是何人所设？

而她在纷繁的记忆中，找寻出了相关的信息。

这是由溯游之阵和溯洄之阵构成的双阵幻境。两阵如双生子，缺一不可，而她记得，这个幻境的作用是……

随着小船儿晃晃悠悠地驶离中心点，素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先是感觉下裳变长，后又觉得衣袖变宽。不多时，素颜整个身体都缩小了一圈，原本合身的流云裙也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很快，湖上开始冒出大大小小的水泡，而水泡上映有各种画面，有的飘得高远，瞧不真切，而有的则径直飞到了素颜眼前。

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离她最近的水泡上的画面，心脏猛然一揪。

那是穿着残破银甲的他被疯狂的敌军一刀一刀剁成肉泥的画面，比她当时在远处看到的更加鲜活。

水泡飘至素颜额前，突然破裂，点点水滴溅在素颜怔愣的脸上。

随着小船的前进，越来越多的水泡在她身边集聚。她的目光在水泡之间流连，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又被翻了出来，毫不留情地向她砸来，似利刃一次又一次割在她早已血肉淋漓的伤口上。

前方是一片黑色漩涡，张开了深渊大口要吞噬这叶小舟。

而素颜对前方的危险一无所知，她只凝视着又一个水泡，是他努力将最后一粒梅干放在她口中的画面，那梅干既酸且腥，是血腥味。

小船破开湖水，“哗”“哗”前行。再一个水泡飘至眼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水泡。她记得这个画面，但水泡中的画面比她的记忆更为清晰。

剑光耀天，星落如尘，剑锋带着凌厉之势穿透了“她”的胸口。

而这次，素颜看清楚了“她”的面庞。

在看清楚的一刹那，素颜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个“她”，长了张和素颜一模一样的脸。

水泡破裂，溅在脸上。素颜虽然摸不着自己的脸颊，但依然能感受到冷汗涔涔。

湖泊平静，却仿佛会随时掀起巨浪。

随着小船的行进，此时的素颜，俨然已是粉雕玉琢小女孩的模样。

湖面上接二连三升起水泡，逐渐将素颜模糊的记忆碎片连接起来。

无风起浪，猛地掀起铺天巨涛，而素颜浑不在意，只怔怔看着眼前最后的一个画面。

那女子长了一双弯眉，不似柳，却似刀，眼尾略上挑，有迫人之势。那女子与素颜额头相贴，素颜试图挣扎，但却被那女子死死制住。那女子开口说着什么，但画面外的素颜却并不知道话语的内容。

她只看见那女子脸上滑下两行清泪。明明被制住的是素颜，那女子又为何哭泣？

明明是个长相凌厉的女子，为什么总是在柔弱地哭泣呢？

画面外的素颜闭上眼睛，嘴唇乌白，不知是因为湖水的冷，还是因为记忆的冷。

逆流而行的小舟终于一头栽进了深渊。

她从小舟上被抖落。一片黑暗中，她没有再看见那名女子，而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剑影。

那把插入“她”胸膛的剑。

剑柄呈龙首状，剑身则作龙身，上饰龙纹，寒光凛然，令人不敢直视。剑身靠近剑柄处，则镶五颗宝珠，各占一色，耀眼夺目。

素颜双唇微启，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她一边下沉，一边看见无数泡泡带着清晰而遥远的画面从她身边飞过。

被无数泡泡围绕着，她的身体越变越小，在失去语言能力前，她终于唤出了那个一直哽在喉头的名字：

“弑星……”

翻腾的漩涡毫不费力地卷去了这一声细微的呼喊。

再不见人影，只有一朵长着金叶的小白花被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