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回忆所困的人会永远沉溺在溯洄之阵。

素颜的身体逐渐变小，回归了她原始的状态——

一朵宿胭花。

水泡包裹着宿胭花，拖向幽深的湖底。

而此时，宿胭花周围突然出现了一团浓墨，竟比周围水色更深上几分，拖住了逐渐下沉的花。

这团浓墨先前因为帮助她，耗尽了积蓄许久的力量，沉寂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凝聚成型，如今为了救她而再次出现。

它强行破开素颜储灵间的封印，化为一团人形黑影，从她背后拖住了她。

它如同水鬼在水中沉浮，但水鬼拽人下沉，它却拖人上岸。

素颜意识朦胧中感觉被温暖的水流所包裹。与湖水的冰凉不同，围绕在她身边的这水流带有温度，竟如人的体温一般，让她懵懵懂懂中觉得舒适。弯曲的花枝安心地靠在这一团浓墨中。

这浓墨般的水流正拖着她不断上浮。

素颜被它顺着流水方向往回拖，渐渐地，宿胭花重新变回了人形，只是仍是孩童的模样。

待浮出水面，这团浓墨凝成新的小船，素颜坐在船上，只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而身后的黑色漩涡仍孜孜不倦地张着大口想要吞噬她。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松松垮垮的衣服。伸出手腕一瞧，足足比从前细了一圈，似乎轻易就能折断。

她从船上探出头，湖面上印着一个瞪着圆溜溜大眼睛的小姑娘。

素颜明白了，水流如时间，逆流而行便是逆时而生，所以逆流而行会使她回到从前的模样。所以只要顺流而行，到达原点，她就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小黑，谢谢。”道完谢，她催促道，“快些。”

她不去问小黑为何此时出现、为何之前都不理会她的呼唤。

不知道蘑菇怎么样了，她要赶快恢复原本的模样，她要去追那朵傻蘑菇，将它带出阵法。

弥望山，焱攸台。

一男子盘坐于熊熊大火中，睁开了眼。他眼瞳火红，眼尾如染丹砂，左耳垂戴有一只水滴状红耳坠，并不逊色这艳丽火焰半分。奇异的是，火舌妖娆扭动，却并未舔舐到这男子分毫。

宁夏赤色眼瞳中映出熊熊火焰，吐出一句：“来了。”

他左手在上，左手掌心朝下，右手在下，右手掌心朝上，两手心相对，中间慢慢显现出一只眼的轮廓，与蘑菇洞中“灯菟子”上的眼一模一样。透过这只唤作“昭瞳”的眼，他看见了蘑菇洞的情景。

阵法上已燃起了独属于他的乾虿烈火，跃动着妖冶的赤红焰心。

他没有看到那只蘑菇妖，想必已在溯游舟中。

他等待百年，就是为了此时，有人能够开启阵法，进入溯洄舟中，献祭出时间。

天地自有平衡之法，非人力所能打破。若要青木蘑菇迅速成熟，需有同宗祭品献上时间。

如此奇异植物，世间罕见，又何处得寻同宗异株？

可师父告诉他，妖界有青木蘑菇，仙界有宿胭花，这朵宿胭花百年之内必重塑仙身下凡界，到时候便可加以利用。

师父刚收宁夏入门时便告诉他，他魂魄残缺，若是不补全魂魄，今后无法得窥大道。

十六岁那年，他于青木妖域重创旭胜，自己亦身受重伤。不过他因祸得福，在此地探寻到了属于他的魂魄气息，在草丛中扒出了被丢弃的“枯萎”青木蘑菇。

蘑菇终是妖物，在妖域的气息滋养下才能长得更好。

他立即寻一隐秘处，凿蘑菇洞，在顶部安上可监视此处的昭瞳，设下溯洄溯游双阵造双阵之境，只待残魂随着青木蘑菇长大而逐渐圆满，他便可取之，用于补己之魂。

百年来，他通过昭瞳，看着原本“枯萎”的蘑菇在魂魄的滋养下，逐渐焕发生机，并变得白白胖胖。他还皱着眉头看那朵蠢蘑菇用妖气灌进昭瞳，让昭瞳变得越来越大。

闲暇时看看蘑菇，已成了他的习惯。要待蘑菇三百年成熟才能取出圆满的魂魄，但他不想等那么久，他一直期待着宿胭花的来临。

如师父所料，宿胭花果然来了。

师父提前算出宿胭花会降临某个小镇，提前让师弟宁秋在镇上扎根，一边开书肆一边守店待花，用封仙册封印她，先带回弥望山，再作打算。

只是宁秋回山途中，抄近道走青木妖域，遇旭胜伏击，打斗之间遗落了封仙册。宁秋因不明原因没有开储灵间，因此只是将封仙册放在包袱中，所以才不小心掉落了。

这才有了宿胭花开启溯洄之阵的契机。幸好宁夏百年前便已设好阵法，所以宁秋出错，阴错阳差达成了宁夏的目标。

宁夏收回手掌，放于身体两侧，站了起来。他一起身，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火焰便霎时间化为数只火蝶，四处纷飞而去，在空中逐渐消失不见。

养了百年的魂魄，是时候去收回了。

下一瞬，焱攸台上已无人影。

不知湖面有何阻力，小黑变作的小船行驶得异常缓慢。

素颜顺着水流的方向望去，没有看到蘑菇。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异响，有人在空中劈开一道裂缝，从裂缝中跳进此幻境，并一气呵成向素颜砸下一个火球。

素颜侧身一避，火球擦过她的头发斜向下砸进湖中，湖面立时便冒出浓浓白烟，而素颜的几缕发丝也被灼得蜷曲起来。

在素颜眼中，一红衣少年破空而来，浑身上下穿的颜色十分喜庆，仿佛可以随时拉去拜堂。

他先轻巧落下一只足尖点在水面，之后才逐渐在湖上站稳脚跟。只见他墨色长发穿过火焰状鎏金发冠，束成高高马尾垂于脑后，十分惹眼。

有着这样炽热打扮的人投来的却是冷峻的目光。

那火球沉入湖底，竟化作一条在水里也可自由行动的赤龙。

龙首忽然破水而出，从宁夏站立之处冲出水面，载着他升至半空。而从始至终宁夏都稳稳立于龙首之上，未动分毫，只那一双赤瞳凝视着小女孩模样的素颜。

龙尾一卷，便拖住了小黑化成的小船，欲逆流而行。

小黑并不相让，船只摇摆间竟化作一条黑龙，载着素颜腾空而起。

素颜半趴在龙背上，看向依旧稳稳立于赤龙龙首之上的宁夏，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不过她一开口，便是略带稚嫩的童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才变成女童模样。

此人一身火焰般的颜色，却面如冰雕，并不回答素颜的问题。

师父说不要和她说话。宁夏紧紧抿着嘴唇，面上紧绷，只沉默地打量这穿了一身不合体白衣的小女孩。

他眼下的目标，就是以她为祭，催熟蘑菇。

不过有些奇怪。他的目光下移，看着一团黑烟聚成的黑龙，这气息令他觉得十分熟悉，熟悉得仿佛他们本为一体。

他手掌一翻，掌心之上便凭空出现一个乌木圆盘。圆盘之上，五条突出表面的木条互相交叉，呈五角星状。五角之上各缀一圆珠，呈黄、白、绿、红、黑五色。

宁夏看向圆盘，此时，绿、红、黑三珠光华流动。

素颜感到黑锅在自己的储灵间中躁动不安、嗡嗡作响，甚至试图突破她的封印冲出来。可是，她看向了身下的小黑，小黑就在这里，黑锅为什么想要出来？

她抬头便望见悬于宁夏掌心上方的乌木圆盘。虽然从她的角度看不见圆盘上的珠子，但她很容易感应到了圆盘带来的熟悉气息。

脑内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想法。

她抱紧了小黑化作的龙身，仿佛有水流从她掌心缓缓流过。小黑其实不是黑锅精，而是她要收的五魂之一。那红衣少年，亦是其中一魂。

那乌木圆盘……她默默感受着储灵间中黑锅的颤动，心中已然明白，那圆盘恐怕就是黑锅的锅盖。

那持着锅盖的人确认了此处有三魂的存在，便不再浪费时间。也不见他发号施令，脚下赤龙便主动咆哮着冲向黑龙。

小黑猛然转头，擦着水面顺着水流流动的方向敏捷游走。

只要回到中心处，素颜就会恢复原貌吧？只是，如何从幻境中出去仍是一个问题。此境是宁夏所设，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走等待百年才等来的宿胭花，这完美的祭品。

饶是小黑游得再快，也无法瞬间抵达来时的幻境中心。只见宁夏单足一点，便从赤龙之上一跃而下，眨眼间便飞至素颜背后，素颜刚扭头发现他，他已伸出双手搂住她的细腰，轻轻松松将小孩形态的素颜从黑龙身上拎了起来。

他的双手环绕着素颜的腰身，即使隔着几层衣料，素颜也被他身上透来的寒气冻得一抖。他身上怎会如此冰冷？

素颜小小的身子整个窝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后退。

宁夏带着素颜重新站在了赤龙之上。赤龙一甩尾巴，掉头逆着水流送素颜回那漩涡之中。

小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立马摆尾跟来。

宁夏本来抱着素颜，但他很快便松了手，素颜落下，趴在赤龙身上。她迅速爬起，转身抬头看着宁夏，眼神中射出寒芒。但宁夏眼中仿佛有一堵冰墙，轻易地格挡了素颜的寒芒。

赤龙龙身一歪，素颜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落下去，宁夏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拉着她站稳，却不再放开。

在他的幻境之中用不出法力，但素颜也不会轻易认输。她眼睛飞速往下瞟了一眼，只瞥到飞速行进的水流。她收回目光，决定在自己的身体彻底退化前做出最后一击。

比刚才又矮了一截的素颜仰头问：“你认识我？”

宁夏朱唇微启，似乎正要说什么，但素颜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抓住宁夏思考的这一缝间隙，向他冲去，狠狠咬住宁夏露出衣袖的一截手腕，迫使宁夏下意识间放开了她。

她决心足，下嘴快而猛，似囚笼小兽的殊死一搏。宁夏也没料到此举，但他还不及反应，素颜已挣脱他束缚，从龙身之上一跃而下，坠入水镜中，激起白花花一片。

她在水下回身，如灵活的小鱼在水底游动。在赤龙之后追赶的黑龙也连忙潜下水底去接她。

宁夏凝视着腕上深深嵌入的新鲜牙印，终于皱着眉头说出了第一句话：“痛。”

素颜并未听见宁夏的这声“痛”，她只顾着往前游。很快，她在水底看到小黑的影子。

宁夏仍然站在赤龙之上，却把目标从素颜换成了黑龙。既然水魂在此，便先收魂魄，再解决这个丫头。

素颜游得很快，不过她也逐渐发现不对劲。她已顺着水流游了很远，但身体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仍是稚子模样，不曾长大分毫。生长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溯洄之阵似乎真的吞噬了她的时间。

在另一头的溯游之阵，原本载着蘑菇的溯游舟停下了，看来溯洄之阵那边的争斗也阻碍了溯游之阵的启动。

小船随着水流轻轻荡漾，却再不前进。一只纤长的手臂突然从水中伸出，搭在了红色枝丫交织而成的船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