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盆清水在竹子箍成的盆中荡漾，映出蘑菇圆润的脸庞。

蘑菇捏捏自己的脸：“唉。”他很惆怅，只有脸上还有点肉肉，不讨喜欢了。

长至腿弯的头发如今也只剩下了短短一截，勉强触及肩头。鉴于过去的交情，毛丰妖君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私心，给蘑菇留了截头发，额前还贴心地剪平了刘海，美其名曰“蘑菇头”，青木妖域独一份。

蘑菇倒不担心毛丰妖君出卖他们。毛丰妖君对什么青木蘑菇可不感兴趣，他连旭胜这只做了妖尊的鸟都不鸟，他就专注头发几百年。

蘑菇担心的是，他在溯游之阵中看到的一切会慢慢应验。

如果说溯洄之阵回溯过去，溯游之阵则是指向未来。

他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看到的那些是什么。当蘑菇久了，思考得特别慢。他是十分迟钝，但决不蠢。

他从素颜那里窃取了几乎一百年的时光，这让他迅速长大，就像清风吹散迷雾，脑子里的懵懵懂懂散去不少。

那时，他在溯游之阵中，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红衣少年。那少年沾着自己的血，画着一个奇怪的阵法，阵法中有一只眼睛。

而模模糊糊中，他又看见了一位两颊长着雀斑的姑娘，她在说着什么，嘴唇开开合合间，还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但雀斑姑娘的眼神却让他想起了素颜。

他还看见了一个捧着一朵小白花的绿衣少年。那绿衣少年和他有着几乎一样的脸，但身量更高。小白花有着璀璨的金叶，在他掌中显得楚楚可怜。

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蘑菇拔腿向竹屋中走去。但在途中，他突觉心悸，似心脉不畅，有破碎之感。他揉了揉心口，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变为人身，便时不时有这种感觉。

他看向院中晒着的两件衣服，一件是素颜的流云裙，一件是他从红衣少年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一红一白。他此时已穿着毛丰妖君做好的绿藤衣，站在原地休息了一小会儿，确认心悸过去了，才继续往竹屋里去。

素颜已经穿上了毛丰妖君马力全开飞速制出的绿藤裙。得到新头发的毛丰妖君太过兴奋，当即就取了灯菟花藤，量了二人的尺寸，做起了新衣服。

他给素颜做的绿藤裙刚好合身，为了衬她此时小女儿情态，还特意留了几朵盛开的灯菟花在裙上，施以妖术，以保常开不败。

而他给蘑菇做的衣裳则按蘑菇的要求做大了些。蘑菇穿着有些宽松，不过腰带系紧些，倒也不错。

两人都着一身绿，倒不是毛丰妖君不愿另染色，而是素颜嫌等待时间太长，就留了绿藤原色，看着也清爽。

两人的绿藤鞋也凉爽舒适，毛丰妖君倒是好手艺。

此刻，素颜正坐在竹床边上，没什么精神的模样，而毛丰妖君正拿着竹梳琢磨给素颜扎两个头环还是两条辫子。摆弄头发是他的老爱好了。要不是有了蘑菇，他定要磨一磨素颜，让她也分点头发给他。

要是平常，毛丰妖君应是碰不到素颜的头发的。可是如今素颜安安静静坐着，倒真像个任他摆弄的精致娃娃，无力地靠在床头。

毛丰妖君觉得，虽然这小娃娃冷着脸，可还是让他觉得很亲切，总觉得和那个用灵根跟他换红耳坠的凡人小姑娘很像。凡人小姑娘不说话的时候，也有股冷气，但一说话，又冒着傻气。

红耳坠是点化他的仙人遗留下的，是平心静气、防止走火入魔的宝物。左右他拿着也没用，便用此物和那小姑娘换了她的灵根。他一心扑在头发和纺织上，万万不可能因为修炼而走火入魔。

素颜见蘑菇掀了竹帘走进来，便打着哈欠问：“没有异常吧？”

蘑菇摇摇头：“这里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妖君另设了结界呢。”

毛丰妖君也不会突然善心大发。他帮忙在竹屋周围设了结界，完全是出于他对蘑菇那一头毛的喜爱。他就想着好好养着这只宝贝菇，长出长长的头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可省去不少功夫去寻新头发。毕竟，假发过不了多久就会干枯发黄，然后被毛丰妖君无情地扔掉。

毛丰妖君琢磨半天，决定给素颜盘个经典的双螺头，用开着灯菟花的青藤绑了，两边正垂下暖黄的灯菟花来，以花代流苏。

蘑菇看到双螺头的素颜，脱口而出：“好看。”毛丰妖君也满意地看着自己作品，好多年不给小妖娘扎头发了，看来手艺没生疏。

素颜看着蘑菇的齐肩短发，牙齿咬着嘴里两侧的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勉强说了句：“倒是乖巧。”

毛丰妖君接话：“妖域独一无二的蘑菇头确实乖巧。”

素颜敷衍地点点头，而同时她觉得又有些困倦了，但她悬着的心并未放下。那红衣少年也是她要寻的五魂之一，而他又夺走了小黑，蘑菇的魂魄还不稳固，还不能收，事情难办了。

她知道凭那红衣少年的本事，并不会轻易被她一黑锅敲死，那么，他迟早都会找到这里来。

她想要蘑菇的魂魄，而他显然也想要。她有黑锅，而他有锅盖。她是被迫背黑锅收集魂魄，那他呢？

毛丰妖君不明就里，他正奇怪这小妖娘小小年纪怎么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便用手肘戳戳蘑菇：“阿菇，你这小花妖妹妹怎么总不太高兴啊？”

蘑菇想了想，坐在床边，把自己稍微有些肉的脸递了过去。素颜眼睛一亮，又恢复了一些力气，狠狠揉了两把，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毛丰妖君恍然大悟，原来她喜欢这个啊。他看素颜揉得开心，便也伸手要参与其中。

素颜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虽然软绵绵地，但仍是一幅护食的模样。

“啧啧。”毛丰妖君埋怨，“我可才给你做了衣裳梳了头，这么见外？”

素颜捏着蘑菇的脸，却望着门口灯笼中灯菟子纷飞着发出的柔和光芒。这光照亮了这无边黑夜，但她突然想念起真正的日光来，脑子里晕乎乎的，有些提不起劲。

久不见日光，让她更觉心中郁郁，也不知道青木妖域的这些妖怪这百年都是怎么过的。但现下，这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她在想，既然双阵之境可以让蘑菇长大，她可不可以也有样学样，让蘑菇迅速成熟，拿到魂魄？

如今催动她行动不再是那强加于她的刻骨咒，她现在主动要收集魂魄，恢复记忆，找到幕后黑手。她太想知道曾经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看到弑星剑穿过“她”的胸膛，记忆中让她无比在意的女子是谁，这一切的一切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果可以找到那个给她下咒的人，她一定要把黑锅砸他头上。背黑锅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素颜第一次确定了自己旺盛的报复心。

蘑菇瞪圆了眼睛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手的力道突然加重，他有点疼：“痛。”

素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压了压自己的报复心。看着蘑菇澄澈的眼睛，她颇为遗憾，毕竟要收了它的魂魄，这世上又少了一朵可爱的蘑菇。

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要活下去，她要一步一步走到底，最后才能把黑锅砸人脸上。只砸脸上还不够。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她不愿想起的画面，那些逝去的人，那些血债，必以血偿。

迟钝的蘑菇却能敏锐地捕捉到素颜的情绪，此刻他只觉得素颜周身杀气围绕，但是他没有避开，而是轻轻用脸蹭了蹭她。

素颜头上罩过一片阴影，少年抱住了她。

她没有推开他，他抱得很克制，这怀抱没有禁锢之意，而是满满的怜惜，这样松，素颜一推就能推开，但是她没有。

被冷落一旁的毛丰妖君瞠目结舌：“我还是先撤吧。”说完就识趣地离开，还不忘贴心地关上门。

无声的泪水从素颜的脖颈滑下，素颜拍拍蘑菇的背脊：“爱哭妖，别哭了。”

她知道，蘑菇能感知她的情绪，这是又替她把眼泪给流了。

蘑菇噙着泪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素颜一怔：“你知道什么？你在溯游之阵，看到了什么？”她既然能看见自己的回忆，那么蘑菇也能看见点什么东西。

蘑菇摇摇头，但转而又道：“我看见了一个长着眼睛的阵法。”

那时，是蘑菇画出了红衣少年的阵法，带她从幻境中出来。

素颜狐疑地问道：“只看见了这个？”难道真是叛逆期到了，不愿意说实话？

蘑菇眼睫垂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嗯。”

素颜良久没有说话。蘑菇松开她，才发现，她竟然又开始睡觉了，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看起来并不好受。

蘑菇运起青木之力，去探素颜的仙魂。此刻由于不明原因，她的仙魂防御低下，即使蘑菇运用的是妖力，也轻易探得了她的状况。这一探之下，蘑菇恍然大悟。

素颜和他们这些在青木妖域长大的妖不一样，她并不适应黑暗，原身为植物的她现在非常缺乏阳光。如果再没有阳光的话，那她……

蘑菇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毛丰妖君正在藤椅上躺着打盹。刚好，素颜又在屋内“睡着”了。虽然青木妖域没有白日，但是该“午休”还是要“午休”。

蘑菇没有打扰他，而是在一旁静静打坐，运起体内的妖力，虽然比从前多了很多，但还不够。

待毛丰妖君“午休”醒来，蘑菇也睁开了眼。

毛丰妖君伸了个懒腰：“舒坦了。”他一转头，就看见蘑菇盘坐在藤椅边，腿前扭动着可疑的线体。

待毛丰妖君意识到那线体是什么，忙从藤椅中起身，举脚就踩向那线体，却在半途被蘑菇阻止。

毛丰妖君放下脚，疑惑道：“你不知道？这是瞌睡虫，被一只沾上要睡一整天的，耽误事。”虽然他并没有什么事可以耽误，他清闲得很，但他还是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蘑菇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想请妖君再帮一个忙，作为交换，请妖君把我这剩下的头发都拿走。”

毛丰妖君难得注意力不在头发上，他面容冷肃，问蘑菇：“你要做什么？”

蘑菇改坐为跪，诚恳地请求他：“请妖君用这瞌睡虫让她多睡几日，我要离开几日。”

毛丰妖君有些惊讶。虽然平日里不爱管闲事，但他还是对老朋友阿菇多问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黛羽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6-28 22:00:00~2023-06-30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泉之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泉之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