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颜在蘑菇洞中设了一个小术法，只要宁夏一从双阵之境中出来，蘑菇洞便会轰隆隆地垮塌。

她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让她变成这般模样，总得回敬点什么给对方。从那人爆发的力量来看，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去，只是给他一个小惩罚罢了。

蘑菇不知道素颜做了什么，只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有些小兴奋。蘑菇虽然现在还很迟钝，但却很快能觉察到素颜的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木蘑菇天生的能力。

素颜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瞥，便看见蘑菇披着长发，赤着雪白的脚，站在草地上。有淘气的灯菟子绕着他的脚踝飞，最后落在凸起的外踝上。

他的一头青丝垂至腿弯，光洁如缎，柔顺到底，又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香。这样的好发质，素颜曾见过。

她低头看已经不合脚还湿淋淋的鞋，干脆脱了鞋子，使了个术法让全身清爽起来，顺便还帮蘑菇清理了一下。

浑身已然干爽的两人赤着脚，面面相对。他从傻愣愣的蘑菇变成傻愣愣的小少年，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傻愣愣的目光跟着素颜转，仿佛在确认她是真的，她真的还在。

他眼里蓄着眼泪，像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欣喜。

素颜很疲累，没工夫管爱哭妖怎么好端端的又一副要哭的样子，只觉得自己浑身提不起力气。

蘑菇将脑中的杂乱思绪推到一旁，抓住素颜的两只手，让她转向自己，一字一句道：“那红衣人很危险，不要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素颜疑惑地看着蘑菇，但她第一次从蘑菇脸上看出了“严肃”这种情绪，和他仍显稚嫩的脸庞不太协调。

蘑菇恨自己嘴笨，不知道怎么描述严重性，有些急了：“真的，很危险！”可能是因为着急，也可能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一抹可疑的红晕从蘑菇白嫩的脖子蔓延上他略带肉的双颊。

素颜见蘑菇这般认真的模样，抱着哄小孩的心情点了点头。

她将手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伸手拽着他一缕青丝，拉了拉，不抱希望地问：“菇，知道其他安全的地方吗？”

她变成了这幅模样，唯一的藏身之处蘑菇洞马上就要炸了，他们要躲避旭胜和那红衣少年，小黑还被那少年收了，正是四面危机，没有空说一些显而易见的事。

蘑菇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微仰着头，眼里还是水盈盈的。他眼睛上瞟，仿佛看着头顶上方的灯菟子就能有答案似的。一只灯菟子也许是飞累了，落在了他高挺的鼻梁中央。他的目光很快便被这只灯菟子吸引，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珠努力地往中间挤，想要看清它。

他有些委屈。他了解那个红衣人，红衣人没那么快追出来的。素颜的反应好敷衍，所以他要生气一小会儿。

素颜现在矮了他许多。她由下往上看，正好瞧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

她就不应该有什么指望。

也罢。她主动牵起少年的手，收了自己浑身仙气，以免引来妖兽。总之，先离开这里。

蘑菇感到手上温润的触感，从万千思绪中抽出身来，低头看她，灯菟子发出的柔和光芒让他的眼神在懵懂之外，更添了几分温柔。

那么，就生气到这里。他方才演算了无数可能，最终抛掉犹豫，眼神由懵懂变得清亮。他反握住素颜的小手：“知道。”

在素颜看来，他反应慢了许多拍，但素颜并未有多惊奇，毕竟已经习惯了他的慢。无论是蘑菇还是人形，他都是这样。

蘑菇穿着不得体的衣服，光着脚，牵着素颜，而她同样光着脚、穿着不合体的衣服。他们同样狼狈，看起来就像一对逃难的兄妹。

“青木妖域极东之处靠近结界的地方，住着一位灯菟子精。不过，他不完全是妖精。他由仙人点化有灵，沐妖气成精，借凡人修士灵根化人形。”蘑菇缓缓道，“他集仙妖人三者为一身，法力高强，却非常在意没有头发这件事，让妖怪们称他为毛丰妖君。”

蘑菇好歹在青木妖域生活了百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

素颜重复他的话：“集仙妖人三者为一身的灯菟子精？”

“嗯嗯。”蘑菇点头，“灯菟子化灵倒是不少，我活了这百年，见过一些，大都在黛羽宫做杂事。毛丰妖君机缘妙，本事大，是灯菟子们的祖宗。”

虽然素颜认为蘑菇变成人形后智商没有变化，但她对现下蘑菇说话的流畅度感到满意，已经完全可以正常交流了。他似乎是身体先长大，思维在慢慢跟上。

蘑菇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没了先前的软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溯洄溯游双阵果然不是白进的，只可惜素颜因此退回到了小孩的模样。

“你要带我去找那位灯秃……”素颜说到一半，想了想又改口道，“毛丰妖君？”

“是呀，”蘑菇看看自己，又看看素颜踩得脏兮兮的小脚丫，“毛丰妖君那里是个好去处。”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素颜半蹲下：“上来。”

看样子是要背她过去了。素颜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背了，只是与前两次相比，这次的脊背瘦弱了很多，让人看着于心不忍。

蘑菇扭头看她，像是鼓励般地说道：“没事，我现在能用一点法力，能跑很快的。”

素颜疑惑：“你连走都不利索。”

蘑菇把头扭回去，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现在又行了。”

素颜欲言又止，这是刚好进化到了叛逆期吗？“叛逆期”这个词，还是她从别人那里学的。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娴熟地爬了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素颜本来就不重，何况她已经变小了，是以蘑菇虽然瘦弱，背起来却不怎么费力。

“抓稳了。”蘑菇轻声细语，像是哥哥温柔地对小妹妹说话。

接着，素颜惊奇地发现两侧的树木不断后退，而蘑菇赤脚踩在灯菟花丛中，栖息在花朵中的灯菟子像是簸箩中颠起的黄豆，一大片一大片地被颠起到空中。

蘑菇赤脚跑过之处，无不带起一片莹莹发光的灯菟子。他在漫天灯菟子群中奔跑，跑着跑着，自身也成了一道光，行至何处，就把光亮带到何处。

蘑菇没有骗她，他确实跑得很快。他第一次拥有人类的脚就如此会奔跑，不知是天赋，还是本能。

虽然他跑得快，素颜却不觉得颠，在他背上趴着是难得的安稳。

不过，太过安稳，以至于她的眼睛缝越来越窄，眼前的灯菟子模糊成一片，到最后她居然累得睡着了。

青木妖域极东，有一清雅竹居，门悬牌匾，曰“植发苑”，取植物发荣滋长之意。

植发苑主人毛丰妖君，此刻正在小屋外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取清冽山泉仔细梳洗他那一手宝贵的毛发。

他虽然借凡人灵根化了人形，却头上无发，头皮光亮得和他的原形灯菟子一般，只手上握着一把新鲜毛发，不知是从哪位小妖手里换来的。他的几只同类则在他身边飞舞，兢兢业业地照亮他手上的毛发，让他可以好生梳洗。

没有头发的毛丰妖君却拥有灵巧的编织技艺，以四处可见的灯菟花藤蔓为原料，为众妖制作衣裳。衣裳结实，穿着又舒适合体，赢得众妖一致好评，植发苑就这样在青木妖域开成了百年老字号。

除了他本族的灯菟子妖能偶尔从他这里求到衣裳，不是什么妖都能从他这里换到衣裳，主要是因为毛丰妖君索要的报酬十分奇怪。他不要妖界通用的妖贝，也不要奇珍异宝，偏偏要妖怪们用头发来换。

头发不能太粗，那样太生硬；不能太细，那样易扁塌；不能太干，那样会毛躁；不能太湿，那样显油腻。如此这般，挑挑拣拣，种种要求，难倒了不少妖精好汉。

没有好头发，旭胜来了都不好使。他可不怕旭胜，整个青木妖域的灯菟花灯菟子都归他管，他要是一个不高兴，直接拉闸！

这样一来，百年间，真正能成为植发苑顾客的不过寥寥数妖。这也间接造成了植发苑妖迹罕至，毛丰妖君平日倒落得清闲自在，偶尔也出门去，到妖域另一边，给一朵特大的蘑菇浇浇水，同它说说话，向它展示新做的衣裳，再得到“好看”“漂亮”“厉害”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美赞。

他独爱给这朵蘑菇浇水，是因为有次他出门假发没戴好，就是这朵蘑菇将他遮在蘑菇伞下，让他可以好生整理。

毛丰妖君正把刚梳顺的头发往头上套，忽然看到远处林中影影绰绰。

哎呀，不好！他心中慌张。毛丰妖君最不愿其他妖怪看见他秃头的模样，太丢面子了！他可是毛丰妖君，可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妖怪嘴里的“灯秃子”！

他急急忙忙戴好假发，立直了身子，心中有些怨怼，什么妖啊，这时候来换衣裳！待会儿得难为难为这个不长眼的！

那影子走近了，毛丰妖君才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小圆脸。

不过脸长什么样不重要。毛丰妖君很快就被那垂至腿弯的一头秀发吸引了。

首先吸引他的是长度，很少看到有妖怪有这么长的头发了。好多妖怪不会净术，嫌长发打理起来麻烦，无论男女都顶着寸头，让毛丰妖君扼腕叹息，直呼世风日下。

毛丰妖君一挥袖：“好孩子们过去，照亮一点让我好好瞧瞧。”

顿时从他脚下飞起一片灯菟子，颇为听话地照亮了那一头长发。光亮下的那张脸由于奔跑而略显苍白，还在喘气。

“毛丰妖君。”蘑菇恭敬地说道，“我是蘑菇。”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经常浇水的那朵。”

在奔跑的过程中，蘑菇的脑子逐渐跟上了身体的成长。脑子里像开了一道泉眼，百年来的所见所闻像泉水般喷涌而出，让他逐渐适应了长大后的变化。

毛丰妖君正准备伸手去摸那头发，也没认真听蘑菇说的什么，只随口道：“哦。”

“哦”之后，毛丰妖君突然回过味儿来：“你说哪一朵？”

“经常浇水的那一朵。”

毛丰妖君的双眼蓦然放大，难以把胖乎乎的蘑菇形象和眼前白净的少年联系起来。乖乖，那同样不长毛的光溜溜的蘑菇，变成人形居然有这么一头绸缎似的长发？

他抚摸上了蘑菇的头发：“是真的？”内心如遭雷击。

蘑菇小心地放下背上的素颜，熟睡的小女孩手里还握着蘑菇的一缕头发，仿佛握着这缕头发就能安睡。

或许是神经紧绷太久，猛然放松下来，素颜睡得很安心，蘑菇的动作并没有惊醒她。

直到放下素颜，蘑菇才发现她睡着了。于是他改背为抱，轻声道：“劳烦妖君带路，让我先安置好她。”

要是素颜醒着，一定又要不高兴了。蘑菇这般语气和动作，俨然不是她那软软胖胖的傻蘑菇了，活脱脱像是经历了些什么之后换了个芯子。

“阿菇，”毛丰妖君一边带路，一边惦念着蘑菇的一头秀发，“你这头发……”

“嘘。”蘑菇转头看他一眼，“进去说。”

“是是是。”看到这难得一见的绝世好发，一向鼻孔朝天的毛丰妖君态度十分友好，更何况这是他亲自看着长大的小蘑菇呀！

蘑菇将趴在他胸前熟睡的素颜缓缓放在毛丰妖君的竹床上，掖好了被子。

毛丰妖君只想着要头发，也没在意素颜一身狼狈污染了他干净的被子，只急急将蘑菇拉到屋外，开门见山：“阿菇，什么可以换你的头发？”

蘑菇仰头看向头顶高悬的“植发苑”竹制招牌，脑中印出它被火舌缠绕吞噬最后砸下来的模样。

此处僻静，少有妖来，他又与毛丰妖君有些交情，已经是眼下最佳的藏身之所了。

蘑菇有些歉意地看着假发戴歪了的毛丰妖君，伸出手耐心替他整理头发，并诚恳地请求他：“请你给她和我各做一套衣裳和鞋袜。”

毛丰妖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戴正了的假发，问：“两个人的量，这可麻烦着呐……你用多少头发来换？”他想尽量多要点头发，怎么也要个三分之二吧！

蘑菇歉疚地看着他，答道：“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好想要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这样我就可以肆意烫染。

我要半边粉、半边蓝，刘海挑染奶奶灰，主打的就是一个花哨（摸摸自己易受损的细软塌含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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