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如今魂魄不全,本来不应该这时候重生的,是出了意外,才提前醒了过来,他自己浑然不知,没觉得有什么,但其实他的灵体还很脆弱。
这临江府说大不大,城中兴盛起来之后也不过千余人,可说小也不小,那搜魂的罗盘只能指出个粗略方向,无法准确定位,来到这城中找那缕魂魄,还是犹如大海捞针。
清夜悬没想带着莲空一起去找他那缕魂魄,他甚至都没有告诉莲空此次出来是为了这个。这一趟带他出来,一是因为这小混蛋最近太过黏人,他就算不提,他肯定也是非要跟不可的;二是便于找到那缕魂魄之后第一时间将它放回莲空体内而已。
这城中出现邪魔的事,真假尚且不知,清夜悬留下了些灵力给莲空防身,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以莲空的本事,有了些灵力,傲雪剑也在身边,不至于对付不了什么邪魔妖物,因此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第二天早上,莲空起床的时候,隔壁的房间已经空了,清夜悬已经不在房中了。
莲空在隔壁的房间中愣愣地枯坐了一会儿,见房中整齐,床铺上没有一丝褶皱痕迹,根本不似有人居住过的样子。晨阳透过窗户纸漫进来,光影游动,细小尘埃浮在半空中,莲空忽然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点草木竹香。
浅浅淡淡的味道,不留心搜寻根本难以琢磨。可就是这么一点熟悉的味道,让莲空放松下来。
这清冽的竹香提醒着他师父还在这里。
莲空本来内心嘀咕着,觉得师父没有带着自己一起去,是不是当自己是个拖油瓶,担心自己会添乱。
算上前一世,他离开师门数百年了,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去,近来的确是一直黏着跟在师父身边,简直到了一种寸步不离的程度,这样才能稍稍找回一点儿真实感,稍觉安心。
不然,他总觉得还身在一场凭空臆想出来的美梦中。
良久,他才站起身,即使房间里没有人,莲空也郑重其事,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没留下任何痕迹,刚刚坐过的椅子也被放回了原位,没有丝毫移动。
清夜悬将钱袋留给了莲空,而且莲空这儿还有临行之前彤鲤和洁鹤硬塞过来的一大包糕点吃食,是不愁填不饱肚子的。
也不知道师父去办什么事了。莲空心想。
碧幽谷的凤凰神君分明避世神隐,身不染尘,与人间两不相关,到这儿能有什么要紧事?
这么一大早就走了……是怕他非要跟着去吗?
莲空觉得自己真没那么缠人。
……好吧,其实还是想缠的,胡搅蛮缠分明是他小时候最拿手的,到现在性子沉淀变了许多,可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他没那么没眼色,非要凑上去,更不想惹师父厌烦,害怕见师父再发怒。
莲空心不在焉地想着,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离开了房间下了楼。
他一个人待着,百无聊赖,闲不住,便出去逛逛。这临江府他也是第一次来,尚有几分新鲜劲。他出了客栈,见外面的街市上仍是布满各色花灯,将这整座城装点得像个满头珠翠的姑娘。
这花灯在夜里看是流光绚丽,可在这本就明亮的白昼中便逊色不少了。
但莲空还是莫名走到一个摊位前。
摊主笑脸迎人:“小道长,买灯吗?两日之后就是燃灯节了,供一盏灯,可保心想事成,邪不侵体!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这小贩大概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吉祥话都堆出来了,莲空愣了一下,真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祝道士大富大贵。
对他们这些修道之人而言,金银不都是身外之物吗?
当然,莲空所见的世面到底有限,他是没见过静虚观观主是怎么为了这银钱生计奔走发愁的,所以才会这么想。
想到昨夜入城时那府兵的话,莲空轻摇了摇头,道:“邪魔不敢近我身的。”
要是真来了,他一剑一个。
摊主看了看他,心里可能觉得这小道士在说大话,但不可能说出来,而是附和着夸了句:“小道长真是修为高深。”
“就算不是为了驱魔辟邪,供一盏灯也可以保你心想事成,五福临门!”摊主又道,“这放灯可是临江府的传统呢,等两日之后,那夜都能被照成白昼,这灯点燃了之后升到天上去,天上的神仙就能听到你的愿望,百试百灵!”
“……”
莲空失笑,心道这是什么瞎扯的传统。
他自己就是神仙,还要求谁去?而且,他这神仙,这么多年以来也从来没听到什么凡人的请愿,更别提帮他们实现了。
摊主看他实在犹豫,顺着莲空的目光看过去,又不遗余力地想做成这笔买卖,道:“就算您不信这个,也当凑个热闹呗。您看这灯做得多精致啊。”
确实精致。
莲空不相信这灯真能让驱邪,单纯就是被这灯的外形吸引过来的。他垂下眼,目光轻轻落在摊子边缘挂着的那盏宫灯上。
那是盏青碧色的灯,竹篾伶仃地支撑出形状,罩在其上的是上好的碧色彩纹纸,被阳光一照,上头像是晕开了一层水波似的,又似玉一般通透——是一只凤凰的形状。
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莲空的确一见碧色就会多看两眼,看到青绿之色的东西就走不动路,这毛病由来已久,已经几百年了,一时之间改不了,更别提这盏灯还被做成了凤凰的形状。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掏钱买了下来。
因为燃灯节,这临江府大街小巷都挂着灯,因此莲空抱着盏灯走在街上,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又转悠了两圈,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喧哗人声。
原是路边的茶肆之中,有位说书人正在打着羽毛扇,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一众茶客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抚掌叫好。
听故事谁不喜欢?莲空一矮身,也钻进了那茶肆里,找了半天空位,才找到个角落的位置,留神没碰着他刚买的宝贝宫灯,坐了下来。
惊堂木一拍,那说书人朗声道:“那邪魔面枣色,齿巉巉,目露凶光,作恶城中,一时之间百户遭殃,尸横遍野!千里无人声,赤血染清江。惨,可谓是一个惨字哪!唯有大人手提三尺青锋,见那邪魔直奔而来,今日便是拿它开刃!”
莲空没听过说书,很是新奇,兴致勃勃地听着。
“……那邪魔怎堪敌?不过十合,便败走欲逃。”说书人道,“大人生擒此魔,斩杀弃于市,方平民愤,又亲涉江而过,渡亡安魂。自此,上下拜服,怨魂皆消。”
“好!”有人带头叫了一句,其余人也跟着鼓起掌来。
莲空也跟着拍了几下手。他倒是很不见外,跟邻座的客人们打听:“这说的是什么故事啊?那说书人口中的大人,又是哪位?”
“小道长,是头一回来临江府吧?”客人笑道,“这说的是咱们府主驱魔立业的故事,在这临江府内,除了咱们府主的故事,说书人从不会说别的。”
那客人面上还颇有得色,笑眯眯的样子。莲空心想,看来那位姓仇的府主在一方真的深受爱戴。
他点了点头,抱着灯继续听下去,越听越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
这位府主披荆斩棘,诛灭了临江府附近的所有妖邪魔物,在此立业,而莲空从前征战四方,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过,这位府主只用守这一方太平,莲空却守的是整个天下。
随即,莲空又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临江府怎么会有那么多妖魔?
五百年之前,他身死之时,那是仙魔之间最后一场战役,从此人间该太平无事了才是。虽说战事已歇,但到底不可能把魔族斩尽杀绝,让其灭族,这世上是还有魔,可不该这么多。
如意村也就罢了,那村子毗邻魔域,离得太近了,魔域的妖邪出动作祟,也是有可能的。可即便是如意村,他们供祭的那魔神都不在村中,而在百里开外的山上。这临江府上下不挨的,为什么从前会有这么多邪魔?
莲空思索着喝了口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他前世殒身之时,以为这以后的天下该是承平盛世,无甚可操心的了,因此去得十分平静,可现在才发现,也许这世界同他想的不太一样。
或许……他又想,或许这故事也并非完全真实吧。
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难免会出现岔子,逐渐夸大其词,人们把这府主供到神坛上去,传唱他的故事,这故事难免也有神化的部分。
这便说得通了。
离开之时,莲空抛了几枚铜钱过去打赏——虽然钱袋鼓鼓囊囊的,但他还是替师父省钱,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只择了几枚零碎的小铜钱。
莲空打道回府,突然发现客栈里热闹了起来。
原本这小客栈因为出现邪魔的事,往来行客都讳莫如深,不爱往这里来,因此生意冷落。可临江府最近来的人太多,跟莲空他们一样,因为别的客栈都住满了,才不得已来了这儿。
莲空一进去,就看见楼下大堂内有不少人,这客栈登时变得拥挤起来。一众人都穿着短打,做家丁打扮,个个手里都抱着样式不同的灯,而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中间的那位,穿着金丝锦衣,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土财主。
店主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运,遇上了这种客人,赶紧点头哈腰地带着人上楼去了,根本没顾得上莲空。
伙计们也都跟了上去,帮着拿那些灯。
人都上了二楼,大堂里只剩下莲空一个人了,他拎着那盏凤凰灯,没往楼上去,而是先去了后厨,准备找点吃的。
出来这么多天,彤鲤和洁鹤给他带的那些点心他吃得已经差不多了。
莲空此次重生之后,发觉自己的食欲较之从前强了不少,一顿不吃就饿得烧心。他虽不似清夜悬一般辟谷,但到底天生的灵根仙骨,吃东西大抵只是因为馋,可现在却真像个凡人一样必吃不可、顿顿不落了,他自己也觉得当真有些奇怪。
这客栈不大,但后厨倒不小,灶上的火噼啪燃烧着,案上摆着肥鸡肥鸭、五色糕点,两三个帮厨在做菜,应该是在为那位豪横的土财主及他带来的一众家丁准备的。
帮厨们忙得团团转,没注意到莲空。莲空正准备出声,忽然感觉衣角一重,他略带诧异地一低头,只见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望着他。
那双黑色的眼睛其实很漂亮,但里面一点情绪也没有,所以显得不像是活人的眼睛,弥漫着一团平静的沉沉死气,麻木而冷漠。
哪怕只匆匆见过一面,莲空也认了出来,这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店主的女儿。
女孩躲在摆放调料食材的柜子后面,蜷缩着,小小的一团,鬓发乱糟糟的,衣衫也褴褛,只有一双眼睛看向人的时候让人心头一震。
“你……”莲空想起昨天店主说他这女儿脑袋不太好使,不自觉温和了许多,就着女孩扯住他衣摆的力道弯下身,“你怎么在这里?来找你爹的吗?”
“嘘。”女孩深深看了他一眼,表情严肃地让他噤声,莲空敏锐地捕捉到她在听到“你爹”二字时身体颤了下。
她拉着莲空,把他也拉进了柜子后面。莲空有些无奈,但又不好拒绝这傻姑娘,只好依着她,矮下身跟她一起躲在了柜子后面,自己也颇觉这样子滑稽得很。
幸好柜子后面空间不算很小,他身量又还算是纤细那一款的,两个人也挤得下。
“怎么了?”莲空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问她。
看来这姑娘脑袋确实有些问题,不然怎么会见着个陌生人就拉他一起往这犄角旮旯里躲?
傻姑娘没有回答,莲空也矮身躲进来了,她就松开了手,莲空刚想追问,却借着她的动作看见了她怀里的东西,倏地一顿。
昨日他便见这姑娘怀中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护得紧紧的,如今终于看清了。
那赫然是一颗惨白的凡人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