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一连三日都没有见到清夜悬。

他师父早出晚归，似乎十分繁忙的样子，莲空连他师父的人影都摸不着，只能在这里枯等。要不是他师父房间里的蜡烛每日都短了一截，壶中的茶水少了些，莲空真的有种师父扔下他走了的错觉。

是什么要紧事呢？莲空心里嘀咕，干嘛不带他，他真的不会添乱的，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呢。

没奈何，他只能在客栈里乖乖等着。

他倒是没再见到那小姑娘了，不知道被她爹关到哪里去了。因为心里存了个疑影，莲空空闲时跟店里的伙计聊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打听了下，得知这店主确实是有一儿一女。

如他的猜测一般，那城门上的人皮、小姑娘手中的头骨，的确就是店主的儿子。

怪不得这客栈门前鞍马稀少，生意不好，大家都避讳不已，如果只是个往来的行客，恰巧在这客栈落脚投宿，那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祸从天上来，只能自认倒霉了。可若是这魔物是客栈老板的儿子，那便完全不同了。

莲空皱起眉，怎么会这样？

魔物非我族类，生来便是魔，这店主是人，怎么会生出妖邪魔物来？更何况，就算事有异常，真的生出了个妖魔孽障，那又为何到现在才发现？

“真的？”他迟疑地多问了一句。

“真真的！”伙计刚交班下了活，倒也有闲心跟莲空多聊几句，“我们都亲眼所见！仇大人亲自带府兵上门来拿人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栽赃陷害，再说了，仇大人什么身份，栽赃他做什么？”

“我们都亲眼所见，仇大人有神通，让他现出了原形，确实是个面目狰狞的赤眼魔物！老板当时也在场呢，到底是自己儿子，还是舍不得的，可看到这个也没话说了。”

“至于他怎么瞒天过海这么久的事嘛，他多半不是一出生便是邪魔。我们老板那儿子数月之前因为走货离开了临江府，去了南边，仇大人说是在外头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邪魔侵体。这些我们寻常人也不懂，只是他那魔物的模样，千真万确，众目睽睽，确实是抵赖不得的。”伙计打了个哈欠，因为昨天来的那土财主事儿多，他伺候了一晚上，脸色枯败泛青，眼睛里布满了一缕缕猩红血丝，看上去也有些骇人，他摆了摆手，“我要吃点东西去了，饿死我了。您要是还不信，随便找个人打听便是，这事整个临江府就没有不知道的。”

莲空点了点头，放他去了。

他看着伙计跑到柜台那，随便捞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手，抓起柜台上放着的一盘点心吃起来，慢慢脸色才好了些，红润了不少。

莲空慢慢地收回视线，握着手中的茶杯垂下眼，觉得临江府这地方确实同他以前见过的许多地方都不一样。

*

三日转瞬而过。

莲空本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好动活泼才是他的本性，自然也就浮躁，可是别无办法，真就在客栈里等了师父三日。

可三日已是极限了，莲空本就稀少得可怜的耐心彻底告罄，感觉这比幼时被关在书阁罚抄道经还要难挨。

第三日，正是燃灯节当天。

整座府城内都是张灯结彩的，天擦黑以后，便更热闹了，街头人流如织，华灯溢彩。莲空抱着那盏凤凰宫灯坐在门口，听见丝竹声缠绵旖旎，似乎还合着遥远的水汽，不用亲眼所见，便也可想象那是如何一番盛世清平人安乐的景象。

清夜悬回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莲空等久了，已经半合上眼，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快睡着了。

两人的房间紧邻着，这么大一个人坐在隔壁的门槛上，清夜悬回房的时候不太可能看不见。

他脚步一顿。

少年怀里似乎抱着盏灯，线条姣好的侧脸贴在灯壁上借力靠着，眼睫低垂，鬓角的发丝因为不时蹭动一下而乱了些许，看起来安静而乖巧。

这几天清夜悬每日在外探查那缕魂魄的踪迹，却仍是一无所获，临江府不过千人，大海捞针也能捞完，他已差不多搜过了八九百人的魂魄，可就是没有。

按照常理，魂魄离体，不光缺魂少魄的原主身体会较之从前虚弱很多，那缕失落的魂魄更是脆弱，但凡生灵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这缕魂魄自然不可能飘在野地里，必定会栖落附身在人身上，以为庇护。

罗盘明明白白地直指临江府，这缕魂魄很明显就是在这里，可不知道藏到了哪儿，难寻得很。

清夜悬这么想着，眸光从眼尾垂落下去，不动声色地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

几日不见，这会儿忽然再见，仿佛不是几日，真有了几分如隔三秋的感觉。

短短几日匆匆而过，那些未经深思的思绪却绵长，此时找到了由头，尽数涌了上来。

碧幽谷的凤凰神君是天上最为清净的一位神仙，万年孤守深山，身无红尘烟火，只有清寂仙气。明明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明明从前分离过数百年漫长岁月，跟那一比，这三日简直短暂如朝露晨曦，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可竟还会让人觉得如此难以忍耐。

情之一字，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无法控制。

内府中的心魔似乎又抓住了机会，清夜悬的两袖都泛起紫色的魔息，他闭了闭眼，竭力将它们压了回去，而后伸出手，轻轻碰了莲空的侧脸一下。

本来只是想把他歪着的脑袋扶正而已，可是扶完之后，他抽手之时，不知怎么突然转了个方向，又在那脸上捏了一下。

莲空本来睡得也不沉，心里想着要等师父回来，总有一寸意识留在那里醒着，这么一捏，便被捏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瞳孔里还有困倦的水光，视线里清夜悬的那身青衣晃出了重影，模糊不清。

“师父……”看到青色长衫，他下意识张口叫了句，随即完全清醒了，莲空猛地抬起头，正好与清夜悬垂下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莲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师父！”

他揉了把眼睛，立刻扶着门框站起身：“您终于回来了。”

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雀跃，神情也明显很高兴。

清夜悬看着他，也忍不住牵了下薄薄的唇角，问：“地上凉，怎么睡在这儿了。”

莲空飞快地抬眼看他，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睛，轻声道：“我在等您。”

他用余光扫了眼怀里的凤凰灯，有些担心自己刚才拿它当抱枕睡的时候不知分寸，有没有弄坏。见灯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等我？”清夜悬问，“你有什么事要说？”

莲空问：“师父，你的事情办完了么？”

清夜悬道：“还没有。”

“那……”莲空犹豫了下，才继续说，“耽误一晚上的时间，也是没关系的吧？”

清夜悬轻轻扬了下眉，还未答言，莲空把那盏凤凰灯举了起来，给对方看，道：“师父，你看这盏灯漂亮吗？”

清夜悬视线一垂，便凝住了。

青色的凤凰，配以牡丹花丛，凤鸟衔珠，雍容华贵。漂亮当然是漂亮的，只是这灯的样式偏偏是凤凰。

为什么偏偏是凤凰？这是在拿他师父打趣么？

夜还未明，燃灯节一直要持续到天光亮起，节日庆典还未完，街上仍是摩肩接踵，莲空等了一晚上，仍是想抓住热闹的尾巴，他问：“师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恰好赶上这里的节日，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难得的机会啊。”

清夜悬被少年期待的眼神注视着，点了下头：“好。”

莲空高兴极了，两人出了客栈，走在喧闹拥挤的街中，他抱着那盏凤凰灯，整个人都像是要飘起来了，脚步轻快，每走一步，那简直不是在走，而是在蹦跶。

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清夜悬本来觉得他长大了不少，可现在看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玩爱热闹。

原本那些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都是分离多年带来的生疏，以及生怕再次被逐出师门的畏惧，现在稍有松懈，那活泼的本性就露了出来。

街上有不少杂耍卖艺的，莲空很容易便被吸引了目光，挑枪的，投壶的，还有带着魔鬼面具跳舞的，那舞蹈的风格很奇怪，一点儿也不柔美，反而硬邦邦的，像摔跤。莲空自来熟地跟旁边的人打听了下，得知这舞蹈的名字叫屠魔舞。

燃灯节又叫屠魔节，这舞叫屠魔舞，便也不奇怪了。

怪不得风格那般凶蛮野性。

莲空一愣神，一个鬼面舞者拉住了他的胳膊，直接把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莲空一脸疑惑，可是问那汉子他也不说话，只是冲他比划动作，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做。

“我不跳……”莲空护着怀里的灯，生怕灯被挤坏碰坏，哭笑不得道，“我不会跳。”

那舞者实在热情过头，莲空只好配合地做了几下，才从那“魔爪”下挣脱出来。

可是他一出来，就找不见他师父的踪影了。莲空登时慌了下，环顾四周也不见清夜悬的身影，他像是跟父母走失的孩童，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在闹市街头大声叫道：“师父！——”

“这儿呢。”熟悉的声音淡淡传来，回应了他，带着几分无奈之意。

莲空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清夜悬从一个小摊后缓步踱了出来。他站在那儿，头顶刚巧有一盏华灯，流苏在夜风中飘摇，那明亮的金色光泽碎成了一片一片，纷纷如雨，溅落在他身侧。

玉壶光转，他身姿颀长，手上也提了盏灯——那灯是盏莲花的形状，六瓣叶片，色泽涂金。

在灯会之中，莲花灯也是常见的样式，只不过那些莲花灯大多都是大红大紫的颜色，像莲空的原身这般的六瓣金莲，会被做成宫灯样式，还真是少见。

莲空愣了一下，看了看师父手中那盏金色的莲花灯，再看看自己手里这盏青色的凤凰灯，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不是要放灯么？”清夜悬看着他有些呆住的样子，唇畔微扬，淡淡解释了一句，“你只买了一盏灯，我放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