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没有想到他师父还真有这个兴致凑凡人的热闹，真准备遵守这里的节日传统放灯祈福。清夜悬分明看上去对这些俗事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莲空本来觉得能把师父拖出来陪他逛一逛这人间的庆典就已经很满足了。

穿过喧嚷街道，流丽灯火，到了河边，更是人烟凑集，身穿彩衣花裙的姑娘们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以免裙子被河水沾湿，点燃手中各色花灯，素手轻托，花灯便上浮空中，如同道道流光，横斜飞溢，四散而去。

夜空中万盏明灯，在风中摇摇晃晃，冉冉升上天幕，彼此簇拥着，铺陈开一场人造的盛景，辉煌灿烂到不可逼视。

天上是成群的花灯，地上是如织的人群，同样熙攘。

灯群倒影入漆黑河水中，波光游动，影影绰绰。

莲空抱着凤凰灯，看见河岸边大多是少年少女，放飞花灯之后便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托着下颌，轻声念诵自己的祈愿，是天真而虔诚的模样。

花好月圆，夜尽灯明。

这幅画面被天上的万道灯火映衬出温暖的色调，连边缘都是暖黄色的。

莲空的肩膀忽然被什么人从旁边撞了一下，他害怕再次跟师父走失，忙拉住了清夜悬的长袖一角。清夜悬未提灯的那只手轻揽了他的肩膀，将莲空往旁边一带，避开了人群的冲撞。

莲空轻轻往前一跌，随即才站稳了，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群汉子抱着灯往里走，本来河岸边就已经够拥挤的了，可那些人不管不顾，毫无风度，不由分手地直接挤开了旁边的人。

抱怨声四起。

“挤什么挤！没长眼啊！”

“把我鞋都踩掉了！大家让让，帮我找找，我鞋呢？”

“……”

但那些人置若罔闻，一群人行动如一，倒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莲空认出一张有点眼熟的脸，这不是跟他们住同一个客栈的那财主身边的家丁们么？

再往后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土财主的身影。他一个人顶寻常三个人，长得就是一副富贵流油的模样，若让他这心宽体胖的身姿往人群里挤，那多半不成，家丁们为他开路，他便能进来了。

财主两手空空，大摇大摆地到了河岸边，家丁们放了灯，足有上百盏之多，可见确实是有钱。财主从袖子里掏出条白绢，上有墨色字迹。

他将其展开，重重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有模有样地开了口：“噫吁嚱！”

莲空：“……”

他不学无术，读书读得很不怎么样，那财主抑扬顿挫地念着，那是篇辞赋，太过于文绉绉了，莲空侧耳听了一会儿，才依稀听出他是在为生病的母亲祈福，从万里之外而来，就为了给母亲供灯。

原来还是位大孝子。

莲空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步子也慢慢的，随着人流停停走走。他并不着急，清夜悬更是从来便沉静稳重的一个人，慢慢到了河边，莲空向旁边的路人借了一簇火苗，点燃了手中青色的凤凰灯，又再将这火传给师父，点燃了那盏莲花灯。

火光微弱，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晃明明灭灭，莲空伸出手小心地护着那抹烛火，掌心向上轻抬，便将掌心中的灯借风力送上了天。

清夜悬也松了手。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那两盏灯也挨在一起升入高空，朗月之下，似有比翼齐飞之感。

天上的青色凤凰与金色莲花，河边的青衣神君和道服少年。

莲空望着那两盏灯，直到它们缩小成了青色金色的两个小点，竟还是靠在一起，没有被旁边的浩荡灯群冲散分离。

他出了会儿神，旁边忽然有人一嗓子嗷了出来，莲空微微一惊，扭头看过去。

还是那位孝子财主，他念完了那篇长篇累牍的辞赋，开始嚎啕大哭，流着眼泪祈求神明能让他的母亲病愈，鼻涕横流，声泪俱下，旁边的人纷纷诧异侧目。

不知怎么地，看见这位孝子，莲空思绪一拐，以他人作为观照省己——跟人家一比，他真不是个孝顺的徒弟。

这么想着，居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味道。

莲空倏地扭回了脸，看向身侧的人，他的视线直接跟清夜悬落下的目光撞在一起，莲空显然没想到师父也正在看着他，顿时愣了一下。

清夜悬眸光沉沉，也轻滞了一瞬，眉睫一撇，便移开了目光，看向天上成群如昼的花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青色衣袂随风摇动。

似乎没什么好说的。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终究是沉在心底，飘入高空。可也不必言说，不言自明。

只有人长久便好。

至于其他的，那便是非分之想了。

莲空忽然轻声开口问道：“师父，您方才放灯时许愿了么？”

“您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不然的话，以师父这样清冷避世的性子，陪他一起出来也就算了，为何也会对放灯有兴趣？

世人求神求佛，皆是因为他们渺小如蜉蝣，力有不逮，只能向更高位者祈求，可是已身为神仙，还会有什么求不得的东西、无法满足的心愿么？

如果真是那样，那又该向谁去求？

莲空忽然心想，如果师父有什么愿望，那么哪怕他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也会替他实现。

清夜悬闻言，有些诧异地侧眸看了眼他。

这世间，圆满才是罕见难求的，世人皆苦，求而不得，可他是世外的神仙，本无心无念无贪无欲，到头来，竟也还是心有所求，有那么一点求不得。

莲空微微仰着脸看他，清夜悬望着面前的少年，只见漫天的流光落入他眼中，那瞳仁被烧得璀璨生华。

“想什么呢？”他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道，“没有。”

回去的路上，莲空故意放慢了脚步，偷偷摸摸地想拖延些时间，不想那么早回去——虽然现在也实在是不早了，他若是再磨蹭一下，天都快慢慢亮起来了。

师父说事情还未办完，那意味着他明天一睁眼，大概又摸不到师父的人影了。

知道拖延也无用，这临江府不大，从东城门一直走到西城门，也不过数个时辰。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存着私心，想多黏人一会儿。

他不时驻足街边的小摊，明明没想买什么，但还是饶有兴致地停下来，一样样看过去。

他们路过一个卖小人书的摊子，莲空随手翻了一本出来瞧，才一眼扫过去，整个人就凝固在了那里。

这这这……宽衣解带、勾缠交叠的小人，这不是静虚观的《阴阳和合经》么？！

莲空本以为那本经书乃是静虚观独有的秘籍，因为碧幽谷的书阁里从没有这种经，现在看来……这临江府也有这种经书？可是道家经卷，不一向是只在道门之间流传，竟摆在市面小摊上随便卖么？

他心里布满疑惑，一只手从旁伸出，将那小人书啪地合上了，扔回摊位上。

莲空一顿，忽然想起师父不让自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也曾许诺过再不看了，转头看向清夜悬时神情便带上了几分小心和心虚。

清夜悬看着那封皮上的《素女经》三字，袖中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心道，看来以后，还是少让这小混蛋来人间。

他转身就走，莲空忙跟了上去，解释道：“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那小人书是《阴阳和合经》，师父您别生气……”

清夜悬面色冷淡，一直没接话，莲空便越发急了，也顾不上放慢脚步拖延时间，而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追着清夜悬自证清白。

他们回到了客栈，还没进去，就发觉有异，只见远远的森黑一片，甲士林立，府兵把客栈围了一圈，水泄不通。可这些兵士和他们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些查验路引的又有些不同，他们的脸上个个都扣着银色的面具，看上去更为冰冷无情。

清夜悬脚步一顿，莲空也倏地忘了词闭了嘴，愣了愣才道：“那些是什么人？”

他本是自言自语，没想到从他旁边擦肩而过的行人回头回了他一句：“那些是仇大人的亲卫！”

那路人颇有闲心，又多说了一句：“亲卫都来了，多半是又发现邪魔了！”

他扔下一句，便往那客栈的方向去。莲空看了看四周，发现街上的人也全都在往那客栈去，天还没完全亮，按照道理来说燃灯节还未结束，可所有的人街头杂耍也不看了，灯也不放了，都往那客栈涌去。

邪魔？莲空心里忽然升起一抹说不上来的不详预感，眼皮跟着重重一跳。

“师父……”他转头看向清夜悬，语气迟疑，带了几分请示的意思。

清夜悬微微蹙了下眉，语气却没什么波澜，道：“走吧，去看看。”

到了近前，却进不去客栈里面，哪怕他们是在这个客栈投宿的客人，也同路人一起被拦在了外面，只能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退后。”银面甲士握着腰间的刀，低声呵斥，“大人在此，不得喧哗！”

“凭什么不让进？”一道声音响起来，莲空看过去，是那位土财主，他刚为母亲奉完灯，哭过一场，又恢复了神气活现的傲慢姿态，他极为不满，“老子就住在这儿，凭什么不能进？！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家丁也撸起袖子跟甲士推搡起来，银面甲士直接拔了刀，那土财主瞬间没声了，安静下来。

银面甲士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收刀归鞘。

那人拔刀时莲空下意识抬手挡在了清夜悬面前，清夜悬看了他一眼，莲空看了那银面甲士腰间的佩刀一眼，才放下手。清夜悬不声不响，并没有要闯进去的意思，就同众人一起被拦在外面，他便跟在他师父身边。

土财主等了一会儿，又耐不住性子了，他本就是个急躁的，忍不住催促道：“你们要抓什么邪魔，确定没弄错？能不能快点抓？老子困得不行了，要回房睡觉！”

银面甲士连一个眼神也欠奉给他。

“啊！——”

此时，一声尖锐的尖叫刺破了夜空，突然响起，众人先是一震，随即都皱眉捂住了耳朵。莲空按捺不住了，想要冲进去瞧瞧。

从小就浮躁好动，沉淀了这么些年，还是没好到哪儿去。清夜悬伸手拉了他一下，什么意思显而易见，莲空一顿。

好在就是这个时候，那客栈的大门陡然开了，没给莲空忤逆师命的机会。众人皆伸颈仰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新发现的邪魔又是哪个，一个比一个热切。

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高挑男人负着手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的后面是跟着店主和伙计们，瑟瑟缩缩，都是又惊又疑、又畏惧又敬重的样子。他身侧跟着一个银面甲士，恭敬地垂着首，手上提着一个人。

一个小姑娘，小小的一团，被他拎鸡崽似的，轻松地拎在手里。小姑娘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头骨不松手，伶仃细瘦的手脚不停地挣扎着，尖叫声震耳欲聋，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