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碧幽谷从前是有专门惩罚犯错弟子的戒堂的，但后来凤凰一族血脉凋零，到如今只剩下清夜悬一人，并没有什么子弟要管教了，便早就荒废裁撤了。因此，他将莲空直接带到了自己房中。

凤凰神君活了万年之久，虽不入世，可也并非什么都没见过，他看遍浮云岁月来去，风过无痕，世间万物于他，本是无物，什么也不能惊动他心。本来最是淡泊安静的人，现在却实实在在被气着了，额角都隐隐迸出一串青筋来。

这小混蛋确实能耐，很会惹麻烦。

白鹤仙子的鸟毛他都敢拔，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此事事小，但三岁看老，若是放任下去，以后还不知道这小混蛋会犯下多大的错。

本想着慢慢管束，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洁鹤作为白鹤一族的少公子，很小的时候就被族人送了过来，跟在清夜悬身边侍奉，虽然清夜悬并不需要什么侍者天天端茶倒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与红鲤鱼精一起将谷中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这事，他自然得替他主张。

更何况，本来就是这小混蛋的错，一目了然，再清楚不过了。

徒弟若是犯了什么事，师父自然也得担个管教不严之过的责任。清夜悬面色不虞，顶着一脑门官司看着那稚童掀起袍摆，直挺挺地在自己面前跪下了。

第一次在祠堂中跪下拜师的时候，莲空对下跪这玩意儿还没有什么意识，但是现在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他未必完全懂得这个动作背后的惩戒与规训之意，但却大概知道这不是好事。

让他跪，他便跪了——清夜悬说过，徒弟得听师父的话，师父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清夜悬看着那孩子一脸无所谓，根本愧色也无畏惧之色，他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莲空理不直气也壮：“不知。”

“……”清夜悬噎了一下，有些哑然。

这一回没法再罚他抄经了，之前抄了那么久的道经，本以为能磨一磨他的性子，现在看来也是无用，根本没让这小混蛋收敛一点，那乖巧全是唬人的假象。清夜悬想了想，道：“你跪在此处，反思己过，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莲空眨了眨眼睛，仍是一派天真，似乎没意识到这个惩罚有多么严重。

清夜悬拿了卷道经坐于上首，垂目看书，不再理会他。

莲空就跪在下面。

清夜悬所住的大殿布置得简之又简，一张木床，一把青纱帐，案上香炉中袅袅飘出沉定洁净的淡香，茶具也是用久了的，除此之外，就只有浩如烟海堆积在案的经卷了，甚至跟莲空住的房间比起来，都显得简陋了许多。

因为莲空刚来时，彤鲤和洁鹤不知道怎么照顾这孩子才算好，他们也毫无经验，只好什么好的都往他屋里搬，生怕他住得不舒服。

而清夜悬的房中连张地毯也未铺，莲空从白天跪到黄昏，跪久了，觉得双膝有些泛酸微痛。

他忍不住暗自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莲空抬起头，往上看去，而上面的人垂着眼睛，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心无旁骛地看着道经。

可他的确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很久以后，清夜悬才发现，莲空天生便对事物的感知十分迟钝，天赐予他无上神力，却也夺走了一些东西。他行事不会瞻前顾后，不会以己度人，也不会以人度己，天生便是这样随性肆意的一朵花，仿佛根本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永远是个无忧无虑的顽童，并无邪念坏心，反倒是最为纯粹自然不过了。

这样的人，若将他引向正道，那必是世上最为纯善之人，若将他引向邪路，那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莲空眨了眨眼，余光一转，瞥向了门外。

他本就不是什么规矩的人，之前被清夜悬一句“徒弟得听师父的话”糊在脸上，也短暂地听话了一阵子，但跪得膝盖酸痛，他心思浮动，开始想着要偷偷溜走了。

清夜悬虽眼也未抬，但却将莲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正在莲空暗自盘算着怎么溜走的时候，一阵风扫入窗内，案上烛火飘摇明灭，木窗晃动，晃悠几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湿漉漉的水汽斜吹而来——

夜雨忽至。

原本便凄清的大殿更加冷寂起来。

莲空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可是脑海中那日树木焦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全身先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清夜悬起身将侧窗合上，又多添了一盏烛火，方才走到莲空面前，又问：“你知错了么？”

就算莲空还是不认错，他也不准备让他在这里跪一整夜，这么晚了，他准备让他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说。

雨声喧嚣，嘈嘈急急，清夜悬温冷平淡的嗓音叫莲空听得有些不真切，他用力仰起头，自己身前的颀长人影居高临下，逆光而立，面色也沉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但却是莲空如今身边唯一可靠之物，那个人站在这儿，就让他的心从嗓子眼掉回了胸口似的。

耳边莫名回想起他之前那句“我当护你佑你”，莲空愣着神，一道万钧惊雷从天空中划过，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映入殿内，那雪白的闪电从清夜悬脸上一闪而逝，终于让莲空看清了他的神情。

清夜悬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可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一身清冷，青色纱袖不染尘埃，冲他伸出一只手的模样，反倒有种包容一切的宽纵温柔。

雷声轰然炸开，响在天边，但于莲空而言，就仿佛是响在他的耳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张开手冒冒失失地抱住了面前之人的腰。

“……”

清夜悬的手顿在半空中，垂眸看着撞进自己怀里的孩子，片刻都没有动。

窗户合上了，夜风仍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吹拂着宽大的衣袖，那青色的广袖落在了莲空肩上。

世上哪有这样的师徒？寻常的徒弟就算不害怕师父，却也万万不敢就这么横冲直撞抱上来的，简直是没大没小……大逆不道！

但放在莲空身上，这一举动倒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清夜悬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莽撞地抱住，他活了几万年，幼年时期大概也被长辈抱过，但那记忆早已久远到褪色，他已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身为凤凰一族唯一的继承人，碧幽谷的神君，更是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寻常人甚至不敢贸然靠近。

……也只有这朵莲花敢这么做、会这么做。

“……抱着我做什么。”须臾，清夜悬才开口低声问道。

又是一道青紫惊雷落下，莲空生怕对方推开自己，脱口而出道：“弟子知错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只是情势所迫、权宜之计，才低头认了错。

清夜悬顿了顿。

察觉到怀中的孩子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再加上对方扑过来抱住他的反常举动，清夜悬心中一动，抬眸望了一眼外面遮天般的雨幕，道：“你害怕雷声？”

莲空没有回答，只是在雷声响起时又不禁瑟缩了一下，把脸埋进了清夜悬的袖袍之中，更紧地抓住了他。

清夜悬便有了答案。

这小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却怕打雷？

他不轻不重地斥了句“放肆”，那只顿在半空中的手却落了下去，轻轻按在了怀中那孩子的背上，带着些力度和安抚之意。

清夜悬本想让他先回去，可莲空抓着他死活不放手，他实在拿这小混蛋没有办法，只好留他在自己殿中歇了一夜。

事实证明，底线这种东西，但凡退让了一点儿，就会不断后退。清夜悬原本准备让莲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那小榻也刚好容得下他这样身量的小孩子——可莲空不愿。

他这样的人，不达目的，只会无理取闹，最后，清夜悬还是松口同意了。

那大雨直下了一夜，雷电交加，清夜悬第一次同什么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而那莲空还没完没了地往他怀里钻。

“……”

谁家徒弟当成这个模样？真是混账，无法无天。清夜悬面无表情地想着，低头见莲空缩在自己怀中，一双眼睛眨动着，额上的六瓣莲花印在暗中发着光，他伸手覆在他耳朵上。

隔了一层，雷声渐小，轰隆声越发朦胧了起来，莲空抬起眼睛，看见面前的人道：“若是下次再不听话，就罚你跪在雷雨中，一整夜也不许起身。”

“……”

他声音淡淡，正好捏住了对方的软肋，就拿这个漫不经心地吓唬小孩，但莲空却是结结实实地被吓到了，黑白分明的瞳仁狠狠颤了下，赶紧道：“听话……我以后一定听话。”

很是能屈能伸。

因为他是真的很害怕自己被劈成一朵焦黑的莲花。

清夜悬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声，这小模样真的是怕死了啊，他摸了摸莲空的头发，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低声道：“不怕。”

“师父在这儿。”

这句话就在他唇边，此情此景之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说完清夜悬自己倒先愣了一下。

暴雨冲刷着整片山谷，这句轻轻的话很快便被淹没在了雨声里。但似乎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第一次当师父的人和第一次当徒弟的人终于有了些实感，也大约是从那一夜之后，莲空叫“师父”时，那听上去不再只是个寻常的称呼，而真正有了尊敬之意，略微有些徒弟样子了。

正经磕头改口的拜师礼并未让两人建立起师徒关系，反倒是这一夜突如其来的骤雨，让这师徒关系有些像样了。

就如同清夜悬所说，他护他佑他，莲空感觉到了，明白了，因而也慢慢开始学着尊他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