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在旁人看来是常识、不必言说的东西，清夜悬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教会莲空。
莲花心思简单，在行事之前并不会考虑是非对错，只知道好不好玩、有不有趣。让他明白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不能做，清夜悬一点点教他，让他明白于他而言极小的一个动作、一道术法，落在别的低微生灵身上可能便是灭顶之灾。
犹如蜉蝣见之于鲲鹏。
他身处高位，天然优越，却不知那些蜉蝣朝生暮死，就在他翻手覆手之间，他们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世上的生灵，会恐惧，会疼痛。
真正的强者，不在于本身拥有了多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在拥有了这种力量之后，仍把自己与众生摆到同一个位置上，不骄矜，守静笃。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样的强者，除了西山的佛陀，清夜悬也算一个。而清夜悬希望莲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天生神力，天资过人，本就得天独厚，只是……他身为草木之身，缺少寻常人的感知与情感。
清夜悬本不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如今对莲空，可算得上是极尽用心了。
“弟子……知错了。”
如今方是真的知错。
莲空明白过来，立刻去找洁鹤道了歉，小混蛋请罪的时候也是嚣张，横冲直撞的，有种不原谅他便誓不罢休的感觉。
洁鹤简直怕了他。
莲空甚至将那些白花花的鹤羽搜罗了起来，想要给他粘回去，洁鹤终于忍无可忍了：“行行行，我原谅你了还不行吗！”
这小混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想对人好居然比捉弄人还可怕！
莲空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最终笑了。
以他的心智，可听不出正话反话，对方既然都说原谅他了，那就是原谅他了。
这歉道得令人哭笑不得，洁鹤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到底也不会记仇太久，因为虽然这方式欠缺诚意，可莲空确实是真心认错。
他不再乱用灵力滥施术法捉弄别人，可别的小毛病却一点儿没改，还是挑食。隔日，饭点之时，山谷里便又可见彤鲤和洁鹤追在莲空后面喂饭的忙乱身影了。
相比起别的，挑食便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了，神仙其实并不是必须吃东西，清夜悬就已辟谷多年，因此，这个他便不管了。
他的寝殿建在略高处，清夜悬立在青玉砌成的雕栏边，垂目看着远处某个小小的身影一边大大咧咧地喊着“真的很难吃啊——”，一边行云流水地蹿了出去，怎么也抓不着他，灵巧至极，衣袖翻飞。
他不禁轻轻地翘了下唇角。
虽然莲空挑三拣四，小毛病挺多，但和彤鲤、洁鹤相处下来，关系却是越来越好了。
清夜悬也不再放养他，而是每日都看着他上晨课，读道经，莲空就如同凡间某个私塾里的学生似的，天天埋首在浩如烟海的经卷之中，那些字看得他直犯困。
唯一一点不同，大概是他这位老师比较宽容，每每说是要惩罚，但却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光是唬人厉害，说着再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去雷雨中跪一夜，其实连打一下手板都没有过，反而每每到雷雨之夜，莲空害怕，总是留在他殿中睡，他也并未赶过人。
莲空后来已然明白，那么点雷电不可能把他劈成一朵糊莲花，但是潜意识里却还是抹不掉这种畏惧。
清夜悬也由他去——因为有畏惧之心其实是件好事，什么也不怕只能说明一个人的无知，有畏惧之心，才更会懂得敬重天地以及生命。
莲空虽改了捉弄人的毛病，可仍是好动爱热闹，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成日坐在经堂里读那拗口的玩意儿，读着读着，心就飞到了外头，或是倒头一栽，拿经书当枕头睡过去。
彤鲤和洁鹤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此喜闻乐见。
有一回他们从外头回来，带回来人间的新东西——一副叶子牌。
对于这种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莲空当然很有兴趣。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就顺势撺掇他逃课一起打牌，莲空小孩子心性，当然没什么不好的，简直是甘之如饴地上钩了。
清夜悬找过来的时候，只见那穿着道袍的小孩卷起袖子，抓着一把叶子牌一边叫牌一边往外扔，姿势无比熟练。
“……”
他的心绪从未如此活泼过，感受到了佛陀当初的头疼与无奈。这小混蛋太过能耐，能把人气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被当场抓包，彤鲤和洁鹤立刻冲莲空使了个眼色，大意是，是兄弟就别把我们供出来。
莲空却没有领会到精神，他叫了声“师父”，仰着小脸，因无知而无畏地问：“您会打叶子牌吗？”
“……”
“三缺一，您来么？”
“……”
哗啦一声，彤鲤和洁鹤手中的叶子牌掉在石桌上，两人傻眼地看了下莲空。
这是真的勇士。
哪怕清夜悬一向温和，但到底还是碧幽谷的凤凰神君，威仪仍在，彤鲤和洁鹤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只有莲空这勇士敢。
勇士没有得到回答，而是直接被拎住了后领，一路提溜回了经堂。
清夜悬面无表情。
莲空跪在蒲团上，看着清夜悬的脸色，一脸毫不作伪的茫然困惑，他是真的没有明白，认真地在困惑，他问：“我又犯错了吗？”
清夜悬：“……”
你说呢？
自己心里没数吗？
莲空又眨了眨眼，说：“我没有不听话啊。您又没有说过不许打牌。”
清夜悬：“……”
他还真的是没数。
他抬手摁了下眉心，莲空更困惑了，看模样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干巴巴地又问了一句：“……说过吗？”
……并不是这个问题。莲花的想法好像的确跟常人有很大的不同。
“你本该在这里读书，却只顾着贪玩，难道不该罚？”
“我……”莲空本想反驳，可是张了张口却没了词，因为好像确实是他说的那样。
“你什么？”清夜悬淡淡瞥了他一眼，让他把吞下去的话说完，他倒想听听这小混蛋有什么缘由。
莲空于是直说了：“我不想读书了。”
敢直接跟长辈说这种话，这小孩很有几分胆色。
清夜悬忍了又忍，道：“为何？你这个年纪不读书，想做什么？”
上天吗？
莲空实话实说：“我看不懂。”
看着清夜悬不太晴朗的脸色，他又指了下旁边那张长案上的一摞书找补道：“那些书我看不懂，但是这些书我还是爱看的。”
那张长案上放的是一摞剑谱、刀谱，里面没有诘屈聱牙的经文，甚至连字都没有几个，一招一式，全被绘制得极为灵动，栩栩如生。
清夜悬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拿这当小人书、图画册看呢。
莲空不止是拿剑谱当画看，他是真的对那些招式很感兴趣。清夜悬虽然不置可否，没有理会，但隔日却瞥见那厌学的小孩竟在后山自己练起剑来了。
剑阁落了灵锁，莲空进不去，也根本没想过要去，他折了一枝杏花树的枝桠，就凑合拿这个当剑使，那胳膊短乎乎的，看起来稚气得好笑，但那一招一式，居然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的。
那花枝上犹有几朵粉白的小花明媚地盛放着，那被当作剑使的花枝挥毫泼墨般地横扫破空，花朵不堪这一下的重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落在了莲空的肩上。
清夜悬顿了顿，眼眸不禁一亮。
其实方才的那一下走势和力道都极为凌厉，清夜悬毫不怀疑，若是他手中的乃是一把真正的剑，此刻已凝出剑气来，浩瀚如潮地席卷过整片山谷了。
只是他拿的是把杏花枝，出手再怎么凶，也被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一扑，成了绕指柔。
这小混蛋确实在打架上很有天赋，都不需要他这个师父了——无师自通。
上天给了莲空磅礴灵力，却让他心智极其迟钝不全，也算是公平了。后来回想起来，清夜悬名为师父，其实根本没有费太多心思教他什么剑法仙诀，更多的是将这顽童引入正道。
莲花修成人形，但却没有因此就获得人的常情常感，那些东西是清夜悬慢慢教他的——教他如何做一个人。
住山不记年，依稀只觉得山风悠悠吹过数载，那小小稚童便在不知不觉间拔节生长，成了亭亭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额间印和眸光一同闪烁，映得仿佛整片山谷都亮了起来。
只要不影响读书，不逃道经课，清夜悬并不会去约束莲空以花枝做剑练那些古谱，他常常只是站在远处，莲空的身后，静静地瞧着莲空的动作。
偶尔，看着看着被勾起了一点兴致，他也会走近出声指点那么一两句。
莲空认真侧耳听着，连连点头，瞳仁深处亮晶晶的，神采奕奕，跟上道经课时眼皮耷拉没精打采的样子完全不同。
如果一个人一直待在自己身边，那么即使他变了许多，这种变化也会湮没在一点一滴的漫长岁月中，变得不那么分明。
闭关对于清夜悬来说是一件寻常之事，犹如凡人喝水吃饭，不知是哪一次出关之后，他在谷中信步走了一会儿，便又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想不发现都难。
莲空活泼跳脱，一举一动都折腾出好大的动静，隔了老远就能看到这乱蹦乱跳的身影。
他手里还是那把杏花枝，但这时已是暮春，杏花郁郁葱葱开过了一整季，热烈已过，只剩颓靡，那枝桠上的花朵泛黄打卷，根本不经碰一下，莲空都根本还没出招使力，那枯萎的花朵便已自己先往下掉了，委顿在地。
莲空的动作停了下来。
清夜悬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不知怎么的居然看出了一点忧愁。
四时有序，春荣秋枯，这本是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但莲空向来没心没肺，好像到现在才第一次有了伤春悲秋的情绪。
清夜悬看着他，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伸出了手，一道清泠泠的灵力飞了出去，如同银色的雨点流泻到枯萎花瓣上，溅出道道碎光，那花朵便枯木逢春，犹如时光倒退，重焕生机地绽放开来。
莲空一愣，如有所感地回过了头，看见清夜悬的一瞬间，就立刻扬唇笑了起来。
他一回头，清夜悬竟觉得有几分陌生之感，那是个天真烂漫、明眸皓齿的小美人。
岁月流逝，美人坯子已长成美人。
不知道刚才为何会有他在哀伤的错觉，眼前的漂亮少年瞳孔清亮，一望便可见底，分明还不知愁滋味。
“师父！”莲空见了他便弃了花枝，眉眼弯弯地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大声道，“您出关了！”
清夜悬淡淡“嗯”了一声。
莲空哪怕只是跑过来，也弄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他的衣袖翻飞间掠过花树枝头，掀起一阵花雨。
粉白色的花瓣纷扬而下，清夜悬长身玉立，身在其中，轻轻抬起眼，和着朗润朦胧的天光，看见在如梦似幻的色泽中，少年小跑着奔袭到他面前，眉目昳丽，人比花更艳。
不管长到多大，在清夜悬面前，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看着这泼天的花雨，听着耳畔莲空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他不是闭关了几天，而是好多年似的，莲空絮絮叨叨，想把这几天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都讲给师父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他灌了一耳朵热闹事。
年轻的孩子，当真是吵闹啊。清夜悬心道，却没发现自己轻轻扬了下唇角。
清夜悬一向清修守静，他的世界以前从未如此吵闹。
可也如此……有声有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插叙不适合写得太长了，所以只选择了一些碎片化的回忆来写，时间流逝大法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