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年惯例,李美霞年三十这天是回李家过的。
焦湖县这一带风俗,三十早上撕下旧对联,用浆糊贴上新的。
男人们用铜凿子一下下砸黄纸上刻出铜钱印。
中午放两挂小鞭炮,还要放坐地十八响大炮,然后开席正式过年。
桌上必定有一条半熟整鱼,要放在上席那里朝东摆放,这是看菜,一直留到正月初五。
其余菜有荤有素有豆腐那些,必须是九个,哪怕菜不够,也要端个咸菜碟子来凑个十全十美的好意头。
李美霞在堂屋门口晒太阳,和回来过年的刘红霞站着聊天。
李大海给高案几上的香炉点了三根香,对着巨幅中堂画上的福寿禄三仙,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见菜上齐了,喊她们上桌吃饭。
“两个霞儿赶紧进来,站在那里像七仙女似的。还要三请四请啊。”
李美霞抓着一把筷子给大家分,先给自己一双,又给旁身边的刘红霞一双,再分给坐两边的,最后给李大海一双。
黄书秀一顿,快手把筷子全收回来,在桌面墩一墩,重新分配。
先给李大海分一双,再给李天赐,然后自己,最后是两个霞。
“看到没,要先给当家男人分,然后再分女的。做事要尊卑有序,不然人家背地里会笑话你的。”黄书秀教诲道。
李大海脸色好看起来,点点头说:“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规矩,跟你妈妈好好学。”
两个霞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嘲笑。
李大海端着酒杯说吉祥话,家人都配合着也祝贺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吃完饭,李大海让老婆提着黄纸一起去上坟。
刘红霞不算李家的后人,留她在家里,美其名曰:看家。
祭拜就是烧纸钱和磕头这些仪式,有心里话的就在坟前说说。
黄书秀祭拜完公公婆婆这些李家上人后,带着儿子先回去。
李大海和女儿在张加琴的坟前烧黄纸。
“小琴啊你在天上可要好好保佑霞儿啊,我们都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霞儿也跟你妈说说话吧。”
“妈,我是美霞啊,烧给你的纸钱你使劲花,要是不够就托梦给爸爸。”
李大海闻言心里隔应一下,不满地看女儿一眼。
李美霞用树枝把烧着的纸钱挑开点,这样能烧的更彻底。
“我会好好读书的。我现在门门功课都是第一,拿了好几个奖状呢。你放心,我会考高中上大学的,我爸答应会好好赚钱供我的。你都放心吧……”
李大海瞪眼了。
他什么时候答应过供她上高中的?还上大学?!
想的怪美哩!
李美霞知道她爸这人迷信,所以故意在妈妈的坟前给他来这么一遭。
“霞儿,我本来想等你初中毕业再讲的。你现在讲你上高中上大学,那我们就是话赶话,提前讲下吧,正好当着你妈面,我们讲清楚这事。”
“刘红霞也只上到初中,你再上高中不是让我在黄书秀和村里人面前落话柄嘛。所以说,”
李美霞截断他的话,抢着说:“所以说能读下去的认真读,念书不行的就去打工,对吧?”
李大海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我意思,女孩子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没区别,将来打工、嫁人都一样。你看刘红霞去南方打工,一个月600多块钱工资,又能养活自己又能贴补家里,多好。”
“我大姨和学松表哥都是考上去,不过是中专学历,你看他们过的又体面又轻松,事实证明考学是我们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我就是要上高中上大学的,你阻止不了。相信我妈妈活着的话,肯定也会支持我的。”
李大海拉着脸,“我没那闲钱供你造。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托生在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你就认命吧!”
说完,他不搭理女儿直接回家了。
李美霞眯着眼睛目送他走远,心里并不难受。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地点换了而已。
以前她能谅解,因为周边的女孩大部分都是这样生活,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然后结婚生子,彩礼补贴娘家。
现在的她不愿意了,凭什么大学生那么多,就不能多她一个?
“妈妈,你肯定能知道女儿是重活一世的人。我这辈子一定要争气,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爸爸要是亏待我,你就跑他梦里吓唬吓唬他………”
中饭后没啥事做,大人们不是打麻将就是聚众聊天。
男孩子们把搜刮到的小鞭炮拿在手里炫耀,一会儿点燃一个。
所以,村里时不时地响起一声鞭炮响。
李美霞回舅舅家看书去了,她准备吃晚饭时候再回李家。
舅舅正在招待客人抽烟喝茶,舅妈在堂屋门口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回来啦,自己拿零嘴吃啊。”舅妈一边摸牌一边说话。
牌友二刚妈妈说:“听说霞儿给你跟你男人一人做了条裤子啊?”
“建军是裤子,我是罩衣,喏,就是我身上这件暗花的,你看罩在我棉袄上面可是服服帖帖的?”
王翠兰抬抬胳膊、转转腰身,“你看这么动来动去都舒服得很,我家霞儿能干吧?”
“真能干!我羡慕哦!”
“你这外甥女跟自己肚子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值了!”
看牌的大伯母老八,大嗓门喊,“霞儿,你哪天抽空也给大妈做一件啊,你不能偏心哦!”
李美霞坐在里屋看书,并不接话。
反正村里妇女就喜欢瞎扯,你不接话没事。
一但接话承诺了,哪怕过了两三年,她都能说:哪年哪月你答应了我什么什么。
王翠兰把手里的“二万”往中间重重一拍。
笑着说:“那可能不行哦。要是给你做了,就得给那边做,扯山芋藤一扯一大堆。我霞儿念书好,老师都讲她是考大学的料,看书看的睡觉都没时间了。可不能给你做衣服耽误大前程。”
老八也笑:“那行吧,等以后霞儿发达了再给大妈做件好衣服,到时候要做个毛呢大衣,把舅妈这个比下去。”
牌友老三媳妇起哄,“那你这个当大妈的也不能小气啊,霞儿真考上大学,你可得包个大红包!”
晚饭时候,李天赐跑来叫她去吃饭。
张学友送给他一小截挂炮,把他开心的直蹦。
“你给他拿这么多,一会炸手炸眼睛怎么搞?”
“我不会炸手的!我又不孬!”
张学友把天赐头顶毛发一通乱揉,“对对,孬子才炸手!你可不要炸到啊!”
到了李家,烟囱冒烟正在烧饭。
黄书秀换上了女儿给她从南方买回来的厚夹克服,围着围裙在炒菜。
刘红霞做在灶台下面添柴烧火。
李天赐鬼鬼祟祟地摸到他大姐身边歪着。
刘红霞以为他要烤火,往边上让了让。
哪知李天赐这坏种,迅速地往灶里扔了一把东西,人像兔子一样窜去院子里。
“噼啪噼啪噼噼啪啪啪啪啪!”
炒菜的亲妈和烧火的大姐,吓得抱头乱叫。
奸计得逞的李天赐高兴地拍手叫:“好玩,好玩!”
刘红霞气的拿火钳要去揍他!
黄书秀拦着她,劝说:“好啦好啦,脸没炸到就算啦,男孩子嘛就是皮怂一个!我一会骂他!”
“你就是偏心!我衣裳是新的啊,你看啊好几个烧焦的洞!”
“好啦,大过年的可能不要叫!好大件事呢,有洞就不能穿了?”
刘红霞气鼓鼓地把烧火钳往灶边一扔,直接跑出去。
李美霞招招手让天赐过来,她压低声音说:“你要是敢讲鞭炮是二表哥给的,我就揭你的皮!”
饭桌上刘红霞眼红红地吃饭,就是不夹菜。
她看看李美霞的新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几个新窟窿眼,眼泪滴下来。
黄书秀讨好地给她夹鸡肉夹排骨,都被她夹了扔回盘里。
当着丈夫的面,她不想训斥女儿,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李美霞给刘红霞夹了几块排骨,她都吃了。
黄书秀欣慰地笑了,头回看继女这么顺眼。
李大海和儿子大口吃菜,根本不管桌上这些情绪。
晚上守岁,就是吃瓜子看春节晚会。
李美霞带了书来,躲在房间看书。
刘红霞不想看电视,来找继妹说悄悄话。
“南方可好啦,冬天一点都不冷,我在鹏城就穿两件衣服,过年20多度呢,热死人了。”
“我就喜欢逛夜市,那边十点多,人还在外面逛街,我跟大凤一起唱歌,五块钱能唱两首歌,你不知道到我唱的时候,那些人鼓掌声多大……”
李美霞看着书,“哦。”“是吧。”
刘红霞一点没觉察到对方的敷衍,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的炫耀分享中。
“你不如春节后跟我一起去打工吧,讲真的,多读一学期没什么用,初中文凭根本没人看。我要是早知道外面这么好,我去年就出去了。”
“哦。”
“那讲好了,我初六去,你跟着我去!”
“啊?!”
“初六一起去南方啊。你不是答应了嘛。”
“你听错了,我是看书看分心了,我不去打工,我还要考高中呢。”
“真是念书念呆了,不是讲了外面世界就是看个人能力,根本不看学历的嘛。你耽误自己的青春就是耽误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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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