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好像总是在期待别人到来的脚步，凝望对方消失的背影，时间证实了期盼的东西永不可得，唯有梦里寻梦，寻一双看向我的眼睛。

今天我满三十岁了，年纪大了的好处就是不再想要过生日，所谓特殊的日子其实从未有过特殊的事情发生，狂欢，只让人觉得劳心劳力。所以，现在我一如既往的坐在北京的家里修改剧本。在两年前，同样寂静的夜晚里，在我的茂密山林包围的小书房里，写下了这个故事。

我把它放到网上连载了以后，挣到了一些钱。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周觉你好，有兴趣卖小说版权吗”。

我有点诧异他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请问你是”。

“我是一个可以出价的人”，面对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话，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又接着说了一句，“其实，我们可以见面谈”。

“噢......好......可以，那......”

“现在，可以吗”

“现在？”

“我就在你小区门口” 对方语气不疾不徐。

我走出去，看到一辆黑色奔驰S级轿车，停在小区门口侧边的绿化带旁，车屁股上挂的是“黔A”牌照。我走近车身，司机就训练有素的从驾驶座出来，为我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我低头俯身探了探，里面的人穿着皮鞋、西裤、衬衫，哦~商务人士。我发现他也正弯着腰咧开嘴朝我笑呢，浓眉大眼的脸上挂这幅灿烂的笑容，谈个生意而已，有必要那么高兴吗，看来是个帅气且和善的商务人士。

“今天天气不错，要不......出来谈？”我对他说。

我住的这个小区在城外边，有山林围抱，树木葱郁。在初春的这个时候，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我很喜欢在楼下走，这里住户不多，走几圈下来都遇不到几个人，正片楼都笼罩在安静、惬意之中。他话不多，走着的时候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我们走到别墅区，可以窥到金漆铁栅的院子里形态各异的盆景园艺。

“这里还不错嘛”他说。

“喜欢呀，我可以给你讲个友情价”

“还有空的房子吗”

“有呀，好些人买了以后就放着了，还有门口那个最大的别墅，谁卖出去都有二十万的佣金，要是你想买，找我，可别便宜了别人哦”

“好的，有需要，电联你”

再走了走，他说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剧，我说可以。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没有，我说钱给够就行。他问要多少，我说：“那要看你们能出多少了，我肯定多少都不嫌多”。

他笑了笑，“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写作，为了钱吗”

我嗅到一丝不诡的气息，看来他是要打情怀牌了，“是呀，当然了，写作是是妥妥的体力活，不为了钱，我就让这些故事在我脑子里，自己爽就好了，干嘛花这么大的力气写出来”

他笑得更开心了，“是、是，这样说没错，那除了钱......我是说钱肯定很重要，除了这个你还有其他什么想法没，比如一些规划”

“理想？我肯定也是喜欢写的，但理想总是吃饱饭以后才能想的东西。”

“当医生应该不怎么缺钱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个人是有备而来呀，“糊口肯定是够了，但咱们不是在谈生意嘛，肯定要有谈判的基本素养，你说对吧”

“说得不错，但医学院还交谈判吗”

“我们everyday都在谈判，和患者谈判，和死神做交易”

“好”他停下拿出手机，点了点，“我把电子合同发给你了，没有什么问题的话，签个字就行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打量着这份合同，读到有些地方，那个字是一个一个的蹦进我脑袋里，但就是连不成意思，不过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用审慎的目光阅读着，好了，全都是嘤嘤呀呀呀呀嘤，妈的，有完没完，怎么这么长，就不能言简意赅一点吗，比如写乙方出5000买甲方2年版权，完。我开始有点急躁，快速往下滑，并对对方说：“好的，我简单看了一下还行，等我回去仔细看了以后再给你答......”天呐，我看到了什么，在不断网上滚动的字条中，我看到了一个闪瞎双眼的数字，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指啪一下定住屏幕，往回缓慢的拉，翻到那个地方，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确认，“乙方支付甲方一次性买断费用......”天呐，咱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呀，我心率在不自觉的上升，我全身几乎僵硬，只有心脏在胸口左侧咚咚咚的快速跳动，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这样怔怔的样子是显得很傻气，但是神经内分泌系统完全是在自主运动，不受我中枢的指挥。片刻之后，我终于又能稍微平静的说话了，“我回去看完了，嗯......再，给你答复，好吧”

“当然可以”，他十分平静的说，“觉得可以的话，签个字就好了，钱会在5天之内打到你的账户上”

“嗯”我点点头

“我很喜欢你写的这个故事”他看看我，“你知道吗，我还见过你”

“我？”我把右手食指指向了自己，难道是我以前看的一个什么病人来报恩？不会呀，要是治了这么一个大帅哥，我肯定是有印象的。

“准确的说，那时候你还没有成为你，那时候，奶奶还在卖包子”。听到这句，我再次感到诧然，仔细端详这个天外来客。他继续说：“那时候我住在二楼，外面的大阳台上总是放着一口锅，奶奶在那里炒豆沙，包好的包子会拿到一楼卖，我就搬个小板凳在那里守着奶奶，帮她看铺子。那时候你爸妈还没结婚呢”。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再没卖过包子，不过二楼那个铁锅我是记得的，总是立着扣在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后来奶奶会在那个阳台上烙蛋卷，我有时候也会守在旁边，期待着烙出一些残缺品，刚出炉的还冒着烟，烤焦的或捏碎的统统会到我嘴巴里来，那味道真是又脆又甜。可眼前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

“我以前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不过你应该对我什么印象”

我是知道这个人的，小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说过，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娃被领来给奶奶带，长得很漂亮，奶奶还特意带他去拍了张照，照相馆免费给洗了一大张。但奶奶过世的很早，后来也再没有人提起过。

“所以......你是......”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但已经被完全掩埋在记忆的废墟里面了。我再次看向这个，我曾经分不清是梦幻还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那张照片我看过，夹在衣柜的玻璃夹层像广告海报一样，连带着抱着他的奶奶都成了封面人物。眼前这个三十几岁，四肢健全的，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活的。我突然感觉有些抽离，周遭的环境很安静，风不断拂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叫，面对着的7号楼三楼住户的阳台上随意摆放着快干死了的佛顶珠，其他破旧花盆里还种着已经长到半尺高的小葱和蒜苗，这些随机之物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模拟出来吧。于是我慢慢的，还是接受了这一切，我问他想不想去老房子看看。

这个修建起来到现在就几乎没变过的老建筑，和这条旧街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的屹立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的夹缝之中，就像个垂垂老矣的人，固执己见的面对时时更新的外部世界，关上自己的房门，按旧世界的逻辑自顾自的过日子。我家的老房子，墙壁腐朽，屋檐低矮，穿过前面的瓦房，后面是一样老旧的三层平房。我爸还住在三楼上，我领着他上去。我爸看我带了个男人回家，有些惊慌失措，我抢在他胡思乱想之前，赶紧说：“你还记得他吗，以前在我们家住过的”。我爸皱眉思索，不一会儿就眉头舒展，眼神笃定，用手不停的指着，但就是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名字来。他却频频点头表示肯定，就像演的一出无声默剧一样，最后两人伸出手握了握，表示大局已定。虽然感到非常之不可思议，但我爸还是习惯性的要张罗一个饭局（当然是他请客，我付钱的那种）迎接他，我看他有点犹豫，就连忙帮他推脱，说了人家还有别的事呢，吃饭的事改天再说。我要了二楼的钥匙，打开房门，灰尘上下翻飞，里面的家具都还是古老的一批，被遗留在这儿。我们走到里屋，靠墙的大衣柜门上，玻璃夹层里的大照片，是奶奶抱着一个小男孩。我看看照片，再看看他，好像是有几分神似。

我说：“谁能想到照片里的人过了二十几年还能自己找来了，真的是活久见了。

他则说：“也许人生就是写好了剧本呢，也许我必然要被寄养在这里，你也必然会写作，甚至故事都是既定的，你只是把它又复述了一遍而已”。

“那就太过于离奇了，我还没有老到相信宿命论的时候呢”

“不着急，人生的故事总是一页一页的揭开”

从老房子出来以后，他就把我送回了家，他晚上还要赶回去，临走前他坐在车里探出头来对我说：“来北京吧，我在北京等你，对了，我叫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