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鱼群自身畔倏忽而过。

蒂斯塞瑟姆半透明的指尖拨弄着艳丽的红珊瑚，被惊扰的小鱼惊慌失措地在珊瑚里钻来钻去。

尚且年轻的第十三代肉族王身姿优雅地在发光水母的簇拥之中漂浮，裙摆般的触腕随着水波轻轻舒张。她头上肉质的发丝自由地垂落，并没有古代的肉王象征地位的那个隆起的头冠。与屏障之外的同族们不同，倒悬之塔一脉的她们早已抛却了旧时依靠先天的外在条件决定王族的落后习俗，而是由才能和德行来决定领导者的人选。

而蒂斯十三又是继承人之中格外幸运的那一批，她有幸成为了红宝石大元帅的弟子，由那位倒悬之塔的缔造者亲自教育。

“怎么了，陛下？”

随侍的工作助理不解地望着莫名驻足在原地的年轻领导者。

她的视线在周围扫视一圈，并未见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光景，一切不过是这座噬蟾之城中随处可见的景象。

“……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肉王的语气中带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稳与安定，“那些鱼群、藻类与珊瑚和海葵，还有我们用于建筑和装饰的甲壳生物，这些都是我从出生起就司空见惯的生物。然而历史上初代蒂斯在我们的灯塔建成之前，还正因为饥饿而流亡。”

年轻的肉族王微笑着对友善地向她挥手的居民颔首，“瞧那一家人。”

助理顺着蒂斯十三的视线望去。那对年轻的爱侣手亲昵地手挽着手，舒展的触腕在不经意间彼此触碰着。两个年龄尚幼的小女儿活泼地在她们周围游动打闹了一阵，又各自分散开来，一边一只地拉住双亲的手。

助理望着这手牵手的一家四口，弯起眼眸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呢。”

经历了两次基因调整的蒂斯肉族生态已经与屏障之外的同族出现了极大的不同。

与原始肉族短短二三十年便终结的短暂寿命不同，蒂斯肉族的平均寿命目前已经突破143岁，这个数字在日后想必还会不断增长。有别于双性繁殖的原始肉族，蒂斯一脉的肉族只有雌性，一个普通家庭通常由2-3位情投意合的成年雌性构成，多数家庭会由每位母亲分别孕育一枚卵作为后代来养育。

尽管繁殖力比起一次能够产下五百枚卵的原始肉族弱化了太多，但因此而遏制了族群数量过快扩展的蒂斯肉族得以不必面对过度繁殖所造成的资源短缺问题。

“是啊，多幸福的一家人，”蒂斯十三温柔地笑了笑，“健康的孩子们、感情和睦的母亲。不论是那两个孩子还是她们的母亲们，想必都和我一样，从来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吧。像那样的家庭在噬蟾之城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唾手可得。可是在那道保护着我们不被凶恶的敌人发现的屏障之外，那些运气不够好的、没能在几百年前遇到红宝石老师的同族们，此时此刻也还在温饱线上艰难地挣扎。”

提及那些原始肉族，助理的眼中也晦暗下来，“……根据监察机构的报告来看，原初一脉的同胞们最近似乎又发生叛乱了。”

何止呢，她在心中苦笑。

原始肉族没有她们这些生物资源修复的科技，屏障外的海域与噬蟾之城相比和荒地也没什么分别，可她们却又有着远超噬蟾之城的种群数量。严苛的阶级制度使资源分配更为不均，王族尚且能够锦衣玉食，底层的民众却已经沦落到不得不易子而食。

负责境外海域观测的工作人员每天面对着原始肉族的悲惨境遇，如果不定期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很难承受住这种压力。

在为同族的遭遇感到心痛的同时，助理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丝庆幸。

——幸好他们已经不用在饥饿与不公当中痛苦地挣扎。

“——还好我们已经脱离了那种生活，你是在这么想吗？”

助理猛然回过神来。

年轻肉王那双浅绯色眼瞳明亮又沉静，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如同被看透了一切般的羞愧。助理面色涨红地用力摆了摆手，“不、不是的！原始肉族也是我们的同族、我当然很同情她们……”

蒂斯十三却只是安抚般地对她笑笑，随后缓缓摇头。

“我并没有在责怪你。确实，如果不是遇到了老师的话，我们现在一定也和那些屏障外的同族一样，还在为一点食物而彼此伤害吧。在看到那些伤痛的同时，为了我们手中获得的幸福而感到侥幸也是人之常情——”她垂落的眼眸中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但正因为我们走到了她们所不能触及的高度，才能够更加真切地理解敌人的恐怖之处。蕾缇娜，你明白吗？这些对屏障外的同族而言难以想象的科技与物资，我们现在所掌握的一切，我们的家园……毁灭这些对月人来说就像是戳破一个泡沫一样容易。”

“每当我看到那些同族们可怜的遭遇的时候，仿佛每一条腕足都被斩断的痛苦总会贯穿我的身躯。我多想向她们伸出手去，将她们接到我们安全的摇篮里，分享我们的快乐与幸福……可为了不让我们的城市变成月人指尖消逝的泡沫，我不得不忍耐。为了守护我的同族，我不得不坐视同族的苦难。”

蒂斯十三缓缓阖上双眸。

“——忍耐，”她那红发艳丽的老师如此回答着，“我们只能忍耐，孩子。”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前行，”年轻的肉王再度睁开的眼中，没有半分迷茫与犹豫，“这是我能为屏障之外的同族和屏障之内的同族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她绝不会停下脚步。

即便通往幸福的道路两旁罗列着同胞们层叠的尸骸、即便终其一生她也无法到达那个理想中的未来——她倒下的身躯也将成为后代们向上攀登的阶梯。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蕾缇娜，”蒂斯微微偏着头笑起来，她脸上终于浮现了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该有的神情，“我并不孤独。老师她一定也是忍受着那些伤痛一路前行到现在的。我可是正在与那位红宝石经历相同的痛苦啊，这本身就足以称得上是一种传奇了，不是吗？”

“……陛下，那个人是不一样的，”蕾提娜低声道，“她的身体不像我们一样柔软又脆弱，不需要进食，甚至连寿命的限制也没有。就算在那个永恒之国当中，红宝石的硬度与韧性也是上品中的上品……对于她那样被上天眷顾的生命来说，前行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蒂斯十三宽容地看着她的好友，“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老师她一直都那样从容，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世界上仿佛没有她不知道的事。美丽、聪慧又强大，她将这一切带给了我们，仿佛神明一般无所不能……我曾经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曾经……也就是说，现在您改变看法了吗？”

蒂斯十三缓缓颔首。

“蒂斯十一离世的那一天，红宝石老师就陪着她身边。严肃又古板、一直以来连笑容都吝啬的蒂斯十一躺在老师的怀中，露出了像小孩子一样的表情，说想要听老师唱歌。老师就那样为她歌唱了一首摇篮曲，我从没听过那样温柔的歌谣，她在那歌声当中闭上了双眼，而后再也没有醒来。我想她一定是十分满足地睡去了吧，老师也一如往常般地微笑着，可我却从未见过那样悲伤的目光。”

“红色……多么华美的一种色彩啊。在那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红色也能够变得如此哀愁。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老师不止是我的老师，也是蒂斯十一的老师、以前的许多位被冠以蒂斯之名的前辈们的老师。就像老师伴着我长大、教授我知识一样，她也曾牵着那些蒂斯的手，带她们建起这座属于我们的乐园，然后，目送她们逝去。”

“在我们一百余年的生命当中，将会经历多少次永别、体会多少伤痛呢？可等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我们终究能够获得解脱，去到与曾经离去所爱之人们相同的世界。老师如今已然经历了许多个百年，在那些百年当中，她无数次地与她视为伙伴亲族的骨之同族、与她视为弟子后代的我们分别；而她日后还将经历无数个百年，在以后的百年当中，她又将会经历多少我们无法想象的痛楚呢？”

“蕾提娜，那个人看起来有多坚不可摧，就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往无前地站在最前方，为我们撑起了这座避风港。”

“所以，我也绝不能停下脚步。即使我的肩膀没有老师那么坚硬，区区一百四十年的风霜，也还是能够帮她分担的。”

“而老师她也绝不会辜负我、辜负以往的十二代蒂斯塞瑟姆和在月亮上等待着她的那些骨族的同胞们。终有一天，我们的后代将与屏障外的同胞团聚，再也不必担心来自天上的威胁……老师一定会带着我们走向那样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