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眩晕感从天而降，狠狠砸中我，面前大桥的形状开始模糊变形，像个蠕动的怪物。

“菲利克斯！”我拼了老命大喊道，但声音消散在这跨海大桥上，连个回声都没有。桥上什么都没有所有凡人世界应有的东西都像是从未存在过——没有行车，没有路人，没有鸣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唯一可以触碰的亲人也将离我而去。

青瓜开始领路，我又跟上它。明明脚下水泥地上奔跑，我却感觉像是在海绵上走，每一步都踩不稳，都可能会摔倒。

“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哥哥！”

嗓子破音了，可还是没有一声回答。我只能听见汹涌的海涛声和海风恶狠狠的嚎叫。

然后，我终于看见了他。在月色的映衬下，他的轮廓有些尖利，好像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人类，而是尺规作图下一对几何图形的集合。

他既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回应我的叫喊，只是在默默地站在外侧一根直径不过半米的钢筋上，默默凝视着黑云间的月亮。

“菲利克斯！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庆幸和揪心把我的五脏六腑拧成一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自顾自地翻过了栏杆，攀到外面的钢筋上去。

他终于看向我。我们凝望着对方，苍白的月光让他本就憔悴的面孔显得更加干瘪，幽深的燕窝里眼睛发着莹莹的绿光，即使我已经看过无数次，还是忍不住一个哆嗦。

“听说跳下去的话，掉进水里的时速是一百二十公里每秒。”他突然开始，没有铺垫，没有解释，好像人人都该跳海，这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

我想去拉住他，但是在这么细的钢筋上，我一动，就很难保持平衡。

“会……会很疼的！会死的！”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已经沙哑了。

菲利克斯看着我摇摇晃晃地站在钢筋上，冷不丁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即使风这么大，你也能不掉下去吗？那是因为半神的本能。你不用任何训练，平衡力和身体素质都可以超过海豹突击队。但我有什么能力呢？我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所以……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为什么不下去？”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菲利克斯对自己生命的漠然让我胆寒。求生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究竟什么人才会完全不在乎？

“因为一个人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潜能才能被发挥出来。”

身下海水咆哮着撞击桥的柱梁，但菲利克斯的声音却没有一丝起伏。“我已经决定了。我跳下去，要么我获得我本该拥有的特殊能力活下来，要么我作为一个废人死去。”

“就算你没有特殊能力，也不是废人啊！”绝望充斥着我的胸痛，“你打败了穴居人！你杀掉了吕卡昂！你拿到了金剑！你哪里是废人啊！你做到了如此多的事情，为什么还觉得自己是残废啊！”

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一咬牙，向前迈步。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被黑暗和乌云吞没，“哦，金剑。我拿到了金剑，可现在它在哪里呢？”

“金剑……”震惊让我我脚一滑，差点掉下去，但就像菲利克斯所说的那样，我的身体顷刻间自动调整，让我又保持住平衡。

我承认，金剑从来不是我的目的，所以我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对它上过心，但这么多天来我完全没意识到菲利克斯失去了金剑这件事着实是太不像话了。

“金剑……被落在船上了？”

“克洛诺斯发狂的时候，金剑脱手了，我没有抢回来就被迫下了船。”菲利克斯冷冷地念叨，“我就这么失去了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东西。“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菲利克斯，为什么要在意身外之物！？我们都活了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啊！”既然我掉不下去，我干脆就不管脚下了。果不其然，当我不再想着自己在高空中，竟然有种在平地上走路的自信，毫无迟疑。

“那不是身外之物，拿到金剑是我唯一做成的一件事，不那并不是我做成的，我被绑了起来，你解决了吕卡昂。”他不再看我，只是凝视着脚下的海涛。

“但即使这样偷来的成就，我也无法保留啊……”

“卢克已经死了……你保留下金剑又有什么用？”我大吼道，好像这样就可以驱赶走他消极的想法，让他清醒过来。

“你不懂。”他摇摇头，“既然我才是伊庇鲁斯王族的后裔，金剑对我就是特殊的，那是我理应可以掌控的东西，金剑是我的另一半，但即使现在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我无法得到我应有的东西，我还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绝望捏住了我的咽喉。又来了，为什么又是这样？总是说我不懂，但他又懂什么？他不懂我从小被欺负被轻视的痛苦，他漠视我被迫和父亲分离的痛苦，他甚至没关心过我，为了陪伴他，这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千言万语都淤积在我的心里。不！已经淤积了很久，久到那种腐臭已经要冲出喉咙了！可是话到嘴边，我却像被这污泥呛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菲利克斯冷笑一声，“你很吃惊吗？我就是那样的。我在旧金山海滩晃了一天，可是没有任何魔兽来找我，克洛诺斯没有来抓我！你明白吗？我已经废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就是这样。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也只是为了利用我罢了——”

“你住嘴！”我忍无可忍。他对卢克这么怀念，那我算什么？“我对你不好吗？我为你做了什么，你考虑过吗？我为了你放弃了我祖传的剑！那是我生来应该继承的力量啊！为了你我放弃了去我本该去的地方机会，为了你我和爸爸被迫分离！你懂什么？！

他愣了一秒，好像不敢相信我竟然顶嘴了。

你总是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了，做着加官进爵的春秋大梦，丝毫没有想到有人珍惜你视如草芥的生命啊！”

“你那算——”

“我那算什么？你打心底还是看不起我是吗！？”

“我没有——”

“那弗兰西丝呢？杰西卡呢？她们没有埋怨过你背叛混血营！没有惩罚你的罪过！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

“我不要任何怜悯！我不需要任何牺牲！我从没要求过原谅！”

大海还是自顾自地涨潮，黑云还是一个劲地绕着月亮转，天地间没人理会想要跳海的那个人。

发泄完了，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好希望现在有谁，无论是凡人还是半神，甚至是魔兽能想个办法，把菲利克斯逼下来。

对了，青瓜，青瓜呢？

但金门大桥上一片宁静。

我指望不上任何人，就像有人提前清场，只为看菲利克斯的绝望自白。我们半神一切的挣扎都只是被安排好的一场戏，而观众不希望这乐趣被任何人打断。

我摒住了呼吸，就好像这沉默里藏着无声的爆炸。

“你什么都不懂。”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的心被放在地上，被人猛地踩了一脚。

“你说白了也不是我的亲生兄弟。你说白了才和我认识半年！”

愤怒、背叛、揪心的痛苦，被闷在一个盒子里，不断膨胀，然后撕碎桎梏，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你说白了只是一个外人！”

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推进了他的记忆里。我这才理解了亚丽杭德拉的话：一旦共享过身体，你们的灵魂就将以某种方式连接着。

我看见了小小的菲利克斯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推到一个金发女人身边。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老师了。她会教你一切：格斗、文学、甚至品德。”

小菲利克斯打量着面前高大强壮的女人，男人却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臭小子从小没见过女人，只是好奇罢了。”

不顾菲利克斯的困惑，他又被推进了走廊里。炫目的记忆在他身边划过，直到他被推进了另一个房间。金发的女人关上了门，低下头来，角度让刚好挡住菲利克斯。

“你可以叫我——母亲。”

“我的母亲是谷物与丰收女神得墨忒耳。”菲利克斯不解地辩驳。

“不再是了。她可曾关心过你？可曾像我这样，教会你每一件事？”

菲利克斯没有说话。

“我会教会你一个母亲该交给她儿子的一切，也会教给你更多。我会保证你成为最伟大的半神，名列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之前。你有这样的天赋，你有非凡的命运。”

“那我需要学什么？”菲利克斯仍然稚嫩的声音兴奋起来，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都可以想象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

“你放心，只需要听从我就好了。”

“可是爸爸让我听他的。”

“他不属于宏大计划的一部分，只有你才是，不重要的事情就不需要告诉他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年幼的菲利克斯热情地答应了。

脚下的地板开始碎裂，随之我感到一阵眩晕。身边的场景变了，无数纷繁的记忆像玻璃渣子一样从我面前飞过，我好像同时看了很多，但又记不住任何东西。他的记忆停驻在最后一个场景：那是一个金色的橘子，被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捏爆，粘腻的汁水四处飞舞，却被寒冷的天气冻住，凝固在冰天雪地中。

这是什么？我不能理解，我不懂。

金发女人倒在里地上，胸口是一个恐怖血窟，像是被一只巨兽的尖牙贯穿。

“你不会忘记我的。”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女人却挣扎着说道，“你的生命里处处会有我的影子，要么是我的容貌，要么是我的性格。我塑造了你，给予了你消灭我的力量。”她竟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菲利克斯·西尔维亚，我说过你前途无量。”

她的身体融化、瓦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脚下漆黑的海和奔腾的浪涛。

半神的本能再次拯救了我，召唤的藤蔓一跃飞起，紧紧缠住金门大桥的钢筋。我的右手拉着我的藤蔓，左手是我的哥哥。我们在空中摇晃着，被风吹来吹去。

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震荡并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整座大桥开始强烈地晃动起来，每一个接口处都开始嗡嗡作响，人造的坚硬钢筋在这震动中像是饼干一般脆弱，好像再过一秒一切都要崩坏。

“地……地震了！”我叫道。我终于明白我之前的神经为何警觉了。旧金山被就是多地震的地方，我早就有了一种先天的感应。

“地震？”菲利克斯慌乱地叫道，”什么地震？不是地震！是波塞冬！波塞冬要杀了我！”

“不是！”我吼道，“你闭嘴，等地震过去了，我们就可以上去了！”

“我不要！”他挣扎着想要让我松开，倔强如他，却开始无理取闹，“让我下去！放开我！”

“不——”。

脚下的黑潮像是被烧沸的水一般，疯了似的跳跃着，虎视眈眈，想要蚕食我们。天上的黑云迅速变幻，瞬间吞噬了月亮，似乎要和和海潮竞争。金属的锈味、灰尘的腐味，腥咸的浪味暴力地闯进我的鼻口，好像要霸占我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天要塌了，海却在不断上涌。欧申纳斯和乌拉诺斯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拥抱彼此，顺带把我们碾碎。海水跳动得越来越高，已经等不及把我们吞没，乌云越来越低，急迫地要把我们溺死。大桥不断地左右摇着，我们在空中像是蚱蜢一般无头绪地乱飞，狠狠地砸到了桥梁上。

“啊——”随着一声尖叫，菲利克斯的手松了。我慌乱地又捏紧，害怕他掉了下去，但当我低头看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平时的冷漠或不满，反而是罕见地脆弱，就像一个玻璃瓶子，稍不小心就会被捏碎。他的眼睛里竟然闪着泪花，他竟然哭喊起来：“不要这样！我是花了多少的勇气才来到这里的！我是花了多少决心才站上大桥的！”

世界还在拼命地震动着。在震耳欲聋的浪声、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中，我们的哭喊不值一提。我们是天地自顾自的狂欢交响曲中乱入的小虫，任何的拼搏反抗都毫无作用。我们就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在世界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最终，他闭嘴了，只是紧紧地抓住我。

地震慢慢平息了下来。海的波涛越来越小了，浪潮也偃旗息鼓。大桥的晃动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彻底停止。月亮的颜色淡了，周围的乌云渐渐消散。

黎明女神玫瑰色的手指出现在了那几乎透明的月亮后，赫利俄斯的金车从玫红色的云层里飞出。我控制着藤蔓把我们拖了上去，菲利克斯就像一个泄气的气球，没有做出反抗，他全身都耷拉着，无精打采。

我们一到柏油路上，他就瘫倒在我身上，似乎骨头都全部消失了。

他抓住我的领子，埋在我肩上哭嚎了起来：“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我只是一个不被在在意的废人罢了！”他疯狂地捶打我得肩膀，揪住我得衬衫，但我没有躲开。

“我不能宁静地站在这里。我怕死！我想活下去！我谁也不是，我改变不了什么。奇迹不会因为我而出现。奇迹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我恨他。我爱她！”

“你杀了她，但你救了我。很多次！”

“你不懂……”

“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但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

菲利克斯的泪水已经润湿了我的衣服。路人和汽车开始出现在大桥上，有些人回头看我们，有些人则无动于衷，或许是在这里尝试自杀已经屡见不鲜了。

等我搀扶着他下桥时，杰西卡和弗兰西丝气喘吁吁地跑来。杰西卡的腰上挂着一个看上去非常老旧的仙铜播放器，里面用极大的声音放着广播：“今日凌晨湾区发生里氏6.8级地震。城市部地地区供电出现问题。七人受轻伤，但是没有死亡……虽然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大家受到惊吓，但是新年的气氛仍然不减，大量装饰品和贺卡被卖空。唐人街的准备活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接下来让我们聆听一段唐人街舞狮队的采访……”

写得很克制了，况且以戈登的阅历确实是不能理解的，以世俗的目光更是不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