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界扑腾着游出水面，到许焰旁边，问道：“刚刚什么情况？

“怪兽。”许焰说，“长着龙的头，老虎的身子。可能是窫窳[1]。”

话音刚落，就看见海面上浮起一个黑影。像一座凭空出现的几十层的高楼，将他们的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黑影在空中仅仅停留了刹那，便突然伏到水面上，直直地冲着半神们撞过来。

杰西卡试图用霸王花、莲花、向日葵和大丽菊堵住怪兽，眼见没有用，立刻张弓搭箭，将一支箭扎进了它那无底洞一样的血盆大——虽然一支箭和窫窳的獠牙相比简直像玩具了。窫窳只迟疑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继续扑过去——

林界的藤蔓和魏思的蚕丝在同一时间扔了过去，但根本无法将这庞然大物控制住分毫。甘月游到了杰西卡面前，直射着窫窳的眼睛。

窫窳摇晃着头部，显得迷茫而痛苦。它张开嘴大声咆哮着，四肢拍打着水面，制造的巨浪险些把甘月拍进海里。

许焰连连扔出火球，勉强发挥了作用，窫窳被迫低头潜入水中，几个半神趁机往石壁的方向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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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漪和许焰站稳之后将杰西卡拉上了石壁，林界把魏思推到一块岩石上，频频回头，直到看见甘月也跟上了才放下心来。

甘月刚刚消耗的能量太多，现在有点站不稳脚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在石壁上挪动。就在快要接近同伴们的时候，她所在的岩石突然松动了。

脚下的沙石滑落进大海，甘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更觉得眩晕，骤然向后跌去。幸亏林界眼疾手快，扔出了一根藤蔓绕在她的腰上。

“你别急！”林界朝下喊道，“我们马上就把你拉上来！”

差不多就在同一个瞬间，巨兽窫窳从海水中翻腾而出，甘月惊恐地想躲开这可怕的阴影，但是光秃秃的陡峭的石壁上根本无处可躲。窫窳咬住了她的左脚踝往下拖，林界还抓着藤蔓，既不敢放手也来不及放手，生生被拖扯到了石壁的边缘，半个身子都悬挂在外面，亏得魏思反应快一把拽住了他。

窫窳在往下拖，林界不得不多放出一点藤蔓，自己也往石壁边多挪动一点，以免甘月被扯成两半。

甘月悬挂在空中，全身的重量都在那根藤蔓上。就这样两相僵持着。林界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慢慢消耗，他的手臂开始发抖，或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跟着一起掉下去。但是他不敢放手，反而将藤蔓抓得更紧，生怕自己一晃神，甘月就会被拽下去。

魏思前一天的能量消耗一直没有补充回来，她用全力拉着林界，没过多久便满头冷汗，连海面和天空都摇晃起来。何清漪和许焰见状，忙过来顶了她的位置，杰西卡把她劝到一边休息，走到石壁边，举着弓对准了那巨兽，却不敢轻举妄动。

甘月突然仰起头，在呼啸的狂风中，用力喊道：“林界！“

林界这会儿根本无心和她说话，那根藤蔓勒得他的手臂生疼，能量的消耗让他听什么声音都觉得不真切，夹杂着电流一样的耳鸣声，但他还是回应到：“怎么了？”

甘月温和地朝他笑了笑：“谢谢。”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甘月左手从空气中抽出一个笔记本，右手拔出骨剑，利落地砍断了藤蔓，青色的汁液流到了岩石上，渗进了土壤里。

“甘月！！！”

林界差点忘记了这是石壁边缘，几乎就要冲过去，剩下的几个半神七手八脚将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们快跑啊！！马上就到了！快跑——”

甘月最后的声音传进了每个半神的大脑。

她坠落下去的时候异常平静。

她已经想好了，她会用所有的力气，把那个写有”怪兽凡是被这个触碰到，就要一千年不能重生“的笔记本拍在窫窳的头上。文字是仓颉的半神子女的力量之源，只要他们将任何类型的写有文字的东西拍在目标的头上，那些文字就会变成真理。

代价是他们一生只能使用一次这个能力，用完之后灵魂就会像尘埃一样飘散。连后土女神都不能再寻找到他们的一丝痕迹。

当然，甘月像仓颉的所有子女一样，早就准备好了面对这一天。

她仰着头，看见天边的月亮，那样明净和纯粹，那样哀伤又轻柔地注视着海面，让她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诗歌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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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林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后来回想，大概是在疯了一样地奔跑。窫窳吃掉一个人需要时间，那就是他们跑到安全地带的宝贵机会。

他们跑过寸草不生的岩石，跑过矮灌木丛和草地，如泣如诉的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当终于可以停下来的时候，“甘月已经牺牲了”这个事实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林界突然明白“日月不同辉”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预言是关于他的表姐甘月的。

甘月注定不会看到太阳升起，她注定要留在他们身后的那片海中。

他们行走的崎岖的山路上，沉默着穿过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石滩，直到看见了石头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的扶桑花【2】，像一簇能照亮漫漫长夜的炽热火焰。

“马上就快到了。“魏思轻声说。

一行人穿过扶桑花丛，下了山坡，又爬过几块半人高的礁石，只见前方光芒万丈，金乌独自站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见他们来，只是微微侧首，对林界道：“我们刚见过了。”

他不等林界回答，又继续道：“我当初犯了点错误。我以为那块翡翠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一时糊涂，就把手镯给她了。”

“谁？”

“忘了。”金乌耸耸肩，“我记不得她叫啥了，反正就是个年轻姑娘，可能十八也可能十六岁吧，记不清楚了。她要我的镯子，镯子上的翡翠是用来制住太阳的，给不了，我就把翡翠拆下来，然后把镯子给她了。”

他仿佛看出了半神们的心思，又道：“美人儿想要，有什么不能给的，我只不过给错了东西而已。“

“后来她生了你的半神孩子？“何清漪问道。

“是啊，“金乌说，”然后嘛，我猜，这东西就成他们的传家宝了。“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块颜色已经苍白的翡翠，摇摇头：“我没有想到，翡翠和那镯子竟然是相互滋养的。“

杰西卡凝视着那块翡翠，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缓缓将一路上小心贴身带着的金镯子递了过去。

这只镯子陪伴了贺椿一生，却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连同贺椿的身世，被漫长的时光掩埋。

很多很多个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夜晚，杰西卡会盯着这只花纹几乎磨损殆尽的手镯睹物思人，想起贺椿的笑靥来。

只是，或许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归宿。

翡翠和金镯子相触时过分耀眼的光芒让半神们不得不躲到岩石背后，以免被灼伤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天地全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金乌将镯子戴在手腕上，仰起头，伸展开黑色的羽翼，拖拽着沉睡已久的太阳，振翅飞向天空。

狂风掀起，沙石乱走，惊涛拍岸。

金红色的霞光照亮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照亮了沉睡多时的城镇。游荡的怪兽惊慌失措地躲藏进暗处，埋骨异乡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人类都醒过来了，丝毫意识不到他们睡了多久，都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上学。只是偶尔有人突然大喊自己的汽车被偷了，或者是店铺被人弄得乱七八糟可能是进了小偷。

女娲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九中的学生们将头探出窗口，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广播本来要通告这个喜讯，但是那位老师一开口，就哭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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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神们坐在岩石上，看着被染成金红色的海面，久久没有说话。

生有褐色翅膀的风神飞廉无声无息地在他们身边降落，向他们点头示意：“我来送你们回家。”

“等一等。”林界说。

他变出了一束水稻以及一篮子水果，和两瓶琼浆一起放在地上，又撒上一捧泥土，低声祈求道：

“请仁慈的后土女神善待英雄们。”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风神终于再次开口道：

“走吧，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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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几分钟之后，外出的半神们被风送回了学校。

夹道欢迎的人群大概本来是想拉着他们开庆祝会的，但是在留意到方溯洄和甘月并不在人群之中后，到嘴的话又都被咽了下去，变成了低声的安慰。

林界疲倦地拨开人群，往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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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九中后的第三天，操场上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仪式，以纪念所有在这七天牺牲的英雄们——无论学校内外。层层叠叠的遗照触目惊心，远看像是春天里的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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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杰西卡决定启程回到美国。

临行前，她叹着气，对林界道：“有时候我其实也想不明白……我们所做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从古至今所有的牺牲似乎都不过是为了短暂的安宁而已。怪兽都会回来的，原始的力量也很可能会在某一天再次复苏，我们不过数十年的生命跟它们比起来真是太渺小了——我们甚至连自己的善终都不容易得到，却被要求去拯救世界。”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柔和的风轻轻吹过。林荫道上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

“是啊。”林界说，抬头望着枝条跳跃的鸟儿，“为祸人间的怪兽永远杀不死，但是永远得有人把它们送回阴曹地府，否则，这个世界要怎么办呢？”

“那么多的牺牲。”杰西卡沙哑地说，“几千年来那么多的牺牲，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有意义的。“

“很多都是没有意义的。”林界说，“但是总有一些是有的——这些牺牲所铺平的道路、所打开的门，总有一些是正确的，否则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对吧？”

杰西卡苦笑着，没有再多说什么，朝前来送行的半神们招了招手，拖着行李箱，穿过林荫道，然后消失在了灿烂的阳光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