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加利福尼亚深秋的山脊染成了金黄的麦子色，戈登喜欢那样的暖色，尤其是金色和橙色。这些颜色不像红色那般奔放热情，又不像蓝绿那样清冷，它们的温柔带着一丝含蓄，它们的高雅没有一点疏离。

“你看上去心情很好。”他身后走出一只看似身处壮年的母狼，举手投足……啊不……举前爪投后抓之间有着一种王者的高贵。

戈登在狼殿有一段时间了，听懂狼的语言已经不是难事，更何况他流着罗马的血，那是一个被狼养大的民族。今天的鲁帕看上去攻击性不强，甚至有几分惬意，戈登知道这是因为早上捕猎时，狼群撞了大运，整个狼群，尤其是作为阿尔法狼的女神得以饱餐一顿，这让她心情不错，要是平时，她肯定已经开始训斥戈登的懒惰。

“晚上好，女神，我还以为您会像之前那样，用偷袭来考验我。”戈登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他立刻意识到这不太合适。狼女神不喜欢无缘由的示好，作为“职业和事佬”的戈登没少被嫌弃。

“谄媚！弱者下作的求生手段罢了。”戈登记得女神这么说。

幸好戈登从没觉得自己是强者，受到的打击就没有那么沉重了。

神奇的是，今天的鲁帕只是不满地低吼了一声，并没有太过苛责。“你的考验就要来了，可别太清闲。”

戈登心一紧。鲁帕的考验，能决定戈登是否成为一个真正的罗马人，甚至能决定他的生死。事实上，他在来到狼殿之前就开始为此紧张，想到就腿软。然而有些讽刺的是，在和狼群生活了两个月，和他们一同吃住狩猎之后，戈登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和人类比起来它们是太过残忍，缺乏同情，但他无法否认狼群也有着比拟人类的集体结构和惊人的团结性。

“你在紧张……”鲁帕的嘴里发出哼哼声，发声位置越来越靠后，戈登知道他又惹麻烦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只用了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完完全全在作茧自缚。鲁帕最讨厌的两样东西——示好、示弱——他刚刚全部踩雷，现在戈登也顾不上紧张，只能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强忍想要后退的欲望，甚至微微颤抖着上前两步。

鲁帕勉强接纳了，微微转身，坐到了地上。“世界上有两种弱者：能力不够生存的狼，和无法正确认识自己强大的狼。”她锐利的目光如同X射线一样扫射着戈登，“前者会自行毁灭，后者会在狼群中受到轻视而死。前者让我厌恶，后者让我遗憾。而我，并不厌恶你。你或许以为你在一年前击败了我的孩子，这会让我愤怒并虐待你，事实正好相反，他太过虚弱，我看好你的力量。”

“哦……”戈登反应了一秒。一年半以前，因为某些力量的欺骗，戈登误以为来接他去狼殿的狼绑架了他的父亲，并用刚刚觉醒的能力击败了他。

“这么说……我令你遗憾？”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狼女神活动了一下脖子，她的放松和戈登的紧张对比明显，两人的地位简直一目了然。

“事实上，我认为你已经通过了考验。你经历的那些事情，早就超出了考验的难度，无论是在能力上还是在心理上，但你仍然畏缩。你被危险推着走，而不是操纵着危险中的机遇，你的被动会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窘境。”

戈登也不知道自己理解对了没有，解释这么抽象的概念对于狼这种使用吼叫和肢体语言的物种来说有些困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戈登仍未真正理解他们的语言。无论如何，鲁帕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你有狼王的潜质，最起码也属于贝塔等级，但你总是不愿相信自己可以。在舒适奢靡的人类社会中，你还能当个好好先生，但在罗马，在那个人人都想成为阿尔法狼的狼群中，你会因为判断上的失误而死。”

太阳已经落山，一阵寒意涌上戈登心头，他也不知道山上的风和鲁帕的话，哪个更冰冷，不过理智让他避免了麻烦，他不再示弱，而是假意淡然地坐下。

鲁帕对他的反应稍微满意了点。她眯起眼睛，用戈登读不懂的眼神打量着他。“怎么，没什么想说的吗？如果你遇到了那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这问到戈登了。他从来不是受欢迎的人。他矮、小、数学一塌糊涂，篮球打得稀烂。哪怕他成功地活过了去年的冒险，他也真的怀疑这只是小宇宙爆发的结果，而不是能长期持续的实力。他会怎么解决？他从来没有成功地解决。保持自信说着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可真的让人头疼，戈登永远是在保持了三秒的自负之后，马上又因为差点把自己尬死而缩回乌龟壳里做和事佬。他不像菲利克斯，野心勃勃，做什么都要贯彻到底，即使冒着天大的风险，也坚定不移……哦……菲利克斯……戈登感觉自己的心脏又要化成一滩水……

鲁帕忽然冷不丁地说：“很久之前，一群狼中有一只年轻的母狼，刚刚成年。”

“啊？”戈登的思绪被从曼哈顿被拉回索诺玛的山顶，他猛然意识到鲁帕已经开始讲故事。天已经完全黑了，苍穹是深邃的蓝色，山脊像是乌黑的剪影，几声远处的狼嚎响起，鲁帕也仰头应和着，戈登跟着滥竽充数道：“嗷呜呜呜——”

“她处于狼群的底层，地位仅仅比刚会走路的幼崽高一点。每次捕猎她都跟在后面，最后才能吃到猎物，她从来没有决定过自己该做什么，她甚至没有□□权。”

戈登觉得越发疑惑。鲁帕干嘛给她讲这个？她不是最讨厌弱者吗？

“然而在她心里，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止这点。她应该得到更多。然而，狼群的其他成员只觉得这是痴心妄想，没人愿意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阿尔法狼。”

“于是她挑战了那只阿尔法母狼？”戈登问道。这听上去很像一个经典的复仇故事。

鲁帕看上去被逗笑了。

“她离开了狼群。”

“啊？”

“然后在一个河谷，看见了人类。”

戈登一愣。“然后呢？”

“没了。”鲁帕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故事如此突然地开始，又如此突然地结束。

“在狼群中，总会有那么一只异类，这是我们的天性决定的，你们人类把这叫做基因变异。有些异类死在阴沟，有些离开了，探索新的生活。”

“然后变成了……狗？”戈登不可置信地问道。如果鲁帕只是想给他讲狗是怎么出现的，是不是太有辱身份了？

鲁帕忽视了戈登的问题，站了起来，看样子他们得去和山谷里的同类会合了。

戈登跟在后面，忽然反应过来了，顿时觉得五雷轰顶。等等……鲁帕不会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吧！讲她怎么在台伯河边捡到了罗穆卢斯和雷姆斯。戈登直接说她是狗……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但他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在狼的语言中，人/狼可以是同一种表达，鲁帕在三千年来看过无数的罗马人，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正统，那么标准，总会有人和大多数不一样，或许她只是在讲自己看过的案例罢了。

“狗？还是女神？看来即使是探索者，也会遇上很大变数呢……”鲁帕低声吼道。狼很少这样，他们大多直来直去，不怎么使用修辞手法，也不打哑谜。

两人在树林里轻快地跑着，穿过倒在地上的树木，越过小溪。鲁帕不停地嚎叫，发送自己的位置，戈登依葫芦画瓢，用浓重的人类口音模仿着。

很快，他看见了前方一块悬崖上的数十只黑影。鲁帕却突然停了下来。

“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我们要怎么活？”

“呃……”戈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aut vincere aut mori.” Conqure or die

鲁帕转身，牙尖吐出气流，

“aut egredi in circumiectum novum.” Or go out, into the new world.

一人一狼对视一眼，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山坡上的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