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岛的风暴天自带一种威压感。
风雨未至，过往路人行色匆匆，二中门前私家车排起长队，催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车多，人多，却没有一个是来接莫书涵的。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人流与车流划出的包围圈中，抑着难以言状的恐慌感，无助紧闭双眼。
风撕扯梧桐枝叶，闪电骤然开裂，闷雷愈近，乌云愈低。
最后一抹白日的亮色殆尽，天幕被黑彻底吞并。
他的视野里漆黑一片。恐慌似蛛网般在他身体蔓延开裂，缠绕。汗珠自背后不断冒出，心悸与眩晕扑面而来。
周围的一切变得虚晃又可怖，连车灯刺眼的橙黄都涣散成微弱的星点。
那个逃离了无数次，却经常在噩梦中出现的场景越过橙黄星点的底色，野蛮占据视野。
那是夏日的须磨海岸。
没有花火大会，没有阳光沙滩，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风暴天。
那天，方渐明明可以带他去很多地方，可偏偏选了僻静的海边。六岁的小男孩对于许久未现身的父亲有着默然的抱怨。他不想同父亲说话，只一个劲埋头在沙滩堆城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方渐的身影消失了。
天上乌云越聚越多，小男孩不安的跑遍海岸线寻找父亲的身影，一不小心滑下长堤，坠落进海。怒海翻涌，海鸟惊飞，小男孩溺在海水中不断挣扎，不断呼喊。
小男孩学过游泳，但在猛烈的风浪中却无法施展，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将他举起又摔下，他高声呼救却呛了很多水。
又湿，又咸，又绝望。
怒海，风暴，冷雨……
濒死感。
谁能来救救我，谁能来救救我……
爸爸……
方渐……
我恨你。
自行车轴清脆的响声将他从深旋中脱离，清瘦身影自眼前缓缓走过，像海面飘来的一块搭救的浮木。
莫书涵紧紧抓了上去。
对方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不甚温暖，但足以驱散恐慌与战栗。
莫书涵睁开眼睛。
清冷的少年在自行车上长腿抵地，浅淡的瞳仁低望着他。
莫书涵可以从那双漂亮的瞳仁里清楚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这个样子，不太漂亮。
他不想被人看到，他应该永远都是傲气的少爷。
不想被人看到，却偏偏被最不喜欢的人看到了。
“怎么是你？”莫少爷脚底发虚，但嘴上依旧不饶人。他虽然紧紧抓住人家的胳膊，语气却听起来没有丝毫感恩，反而带着些埋怨。
他最擅长的就是不说人话了。
“你骑车不会看路？非得冲我撞过来是吧？”
林风也淡淡看过来，忽而低头笑了那么一下。
他笑时，眼睛弯弯的，浅色瞳仁自带的温煦感就散了出来。
这人居然会笑！
莫书涵愣了：“笑……什么笑？”
“我在想……”林风也恢复面瘫，淡淡撂下一句话，“算了，可能你也听不懂……”
他长腿搁在自行车蹬上，准备离开。
莫书涵伸手握住了车闸。方才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副找抽的少爷样。
“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说话不清楚了。你说完再走。”
林风也静静看着车闸上修长白皙的手腕，腕骨上那颗褐色小痣在来往昏黄的车灯下过于醒目。
他移开目光，语气略带无奈：“我和你……”
“心连心？”
莫书涵学汉语的时候，汉语老师特意让他全文背诵这首奥运会的主题曲。常常是老师说上一句，他脱口而出下一句才算及格。
他条件反射似地冒出这一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合适，‘呸呸’两声，算是拯救。
林风也瞥了他一眼，“我和你就像……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
他说完，面无表情与莫书涵对视。
“说完了？”
“完了。”
莫书涵抿了抿唇。
完蛋，还真没听懂。
这种俗语他学的时候偷了不少懒，忘了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老师告诉他，字里但凡带狗的，都不是什么好词。比如鸡飞狗跳，狗急跳墙。
“你骂我？”
“不行吗？”
一道雷从他俩头顶炸开。
林风也冷冷看着搭在自行车闸上的手：“松开。”
“不松。”
林风也有些无语，毫不留情戳穿莫少爷的伪装：“要是害怕，可以回教室。”
莫书涵‘切’一声：“你说谁害怕？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能怕打雷下雨？呵——开玩笑——”
林风也觉得这人脸皮不是一般厚，再戳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他开口：“不远处有个公交车站，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公交车？就是庶民坐的那种又宽又大颜色又丑的大卡车吗？本少爷不坐。”
莫少爷从小到大，出行从来都是专车接送，从来没有坐过诸如地铁，公交，这种听起见看起来都平民味十足的交通工具。
虽然，现在确实是由不得他挑，但架不住少爷不会坐啊……
他握车闸的手攥得更紧了。
“那就请莫少爷在这里等你的专用司机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林风也拨开莫书涵的爪子，骑车离开，还没蹬几步，就蹬不动了。他回头一看，脸皮厚的那人正死乞白赖拽着自行车后座不松手。
“我要去张桐家吃饺子，你带我去！”
“你不是不吃香菜吗？”
林风也的好脾气所剩无几。
莫少爷‘呵’了一声，“谁说我不喜欢吃香菜的？我可最喜欢吃香菜了。”他说着，自觉跳上了自行车后座，两只长腿抵在地上，冲林风也微微一笑：“走吧！”
他笑得实在是太欠揍了。
“你这么走了，待会接你的专车来了怎么办？”
“从来只有车等少爷，没有少爷等车的道理……算了，你可能不懂。”
言外之意是，你不是少爷，哪懂这么这个？
林风也深吸一口气，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腿抬上来，这样我不好骑车。”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怂样，莫书涵乖巧抬起长腿，又觉得双脚离地很没有安全感。那窄窄的后座，一看就经不住颠簸，要是摔到地上，他那天使般的脸庞可就毁了。
莫少爷回想庶民坐自行车的模样，坐在后面的人通常是将手环在骑车人的腰上，防止被颠下去，前面的人对于后面的人来说就是安全带。
哇，这就是庶民的智慧吗？
莫书涵抬手，又讪讪收了回去。
林风也的后背薄而清瘦，没有单肩包的勾勒，肩胛骨的线条在衣料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不知道衣服用的哪个牌子的洗衣液，闻起来好像冬日清冽的雪松，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很是相配。
莫少爷盯着后背眯眼，心说算了吧。
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觉得，林风也的腰也环不得。
要是他生气把自己从自行车上踹下来，那就完蛋了。
这双美腿……就特么顺道兜兜过裆风吧……
自行车灵活穿过车辆长龙，十七岁的少年载着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松岛五月将至的风暴天，第一次，带他走进了，那个叫做‘太平角’的地方。
低矮老旧的房子挨挨挤挤，高低错落的电线在老屋间穿搭。道路两旁的梧桐树生得繁茂，盖过细长黝黑的电线，将小巷上方的天遮得严严实实，自行车穿梭其中，像穿过绿茸茸的矮棚。
老城区的开发和基建都是落后的，有些路段坑坑洼洼，加上风急黑天，路灯闪闪灭灭，走起来有些费眼。林风也顶风骑车，比平时慢了许多。
自行车平稳穿过梧桐长巷，又往西拐进条更窄的小巷，行了大概有五分钟。
‘嘭’车轱辘轧上了一块石子，颠得莫书涵‘卧槽’一声，唯恐自己天使般的面庞着地，手忙脚乱箍上了前面人的腰。
林风也：“……”
“有没有可能，你不搂这么紧也不会掉下来。”
莫少爷搂得更紧了。
“谁说的？刚刚颠那么一下，我屁股都离车座三尺高了！”
“三尺有多高你知道吗？”
“呵——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不懂了吧。”
“没你懂。”
林风也低头扫了眼环在腰间的手，“松开。”
“不松，打死也不松。”
“张桐家到了。”
莫书涵这才松开手，朝林风也指的方向看去。
这是两道小巷的交汇处，冲积平原般凸出来个圆润拐角。一座红砖老房矗立在拐角处，亮起暖黄的灯光，指引风雨迷途的旅人。
红砖已褪色，房前种了些缀满花苞的无尽夏。旁边挂着个白底蓝漆牌‘便民小卖部’。
小卖部空间不大，立着三个货架，能堆地方全都摆满了东西，连入口处都堆满了玻璃汽水瓶。
穿白背心的老头听见声音从汽水瓶堆里探头，看到是林风也，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小风回来了——快进来，张桐还说要给你送伞，张桐——”
老头扭着身子对里面喊，眼睛瞥到林风也身后还站了一个。
“哟，这是谁啊？长得可真俊——”
莫少爷悄声问林风也:“夸我长得帅我听出来了，在松岛俊也能形容长得帅吗？”
林风也：“一般不这样说。”
莫书涵：“那这老头怎么说了？”
林风也：“可能觉得你长得像小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