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块缀满花枝的彩绘水晶玻璃，装饰在日本京都一间老牌花店的前门。据说在那扇玻璃下捧花求婚的恋人此生将相偎相依，不离不弃。

这或许是花店增加销量的噱头，但在当时确实有不少人在那扇彩绘玻璃下求婚。

这之中也包括方渐。

那是个梅雨濛濛的初夏，他捧着一束白玫瑰撑伞等了三个小时，在莫琳出现的那刻，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当时求婚的场景，莫琳在酒醉时经常提起。

“那天我打算回国。我知道方渐在等我，可能会向我求婚。我有点喜欢他……可是我已经有婚约了。”

在认识方渐前，莫向聪已经为莫琳选好了人。他叫胡迎，是莫氏集团业务部的总监。胡迎一表人才，踏实可靠，是个入赘的好苗子。

“胡迎么……见过。挺好……但我不喜欢……可爸爸喜欢。”

莫琳拎着红酒瓶坐在床底下，跟莫书涵笑眯眯说醉话，“想当年，要是我和胡迎结了婚，乖乖听爸爸的安排，按照他安排好的一切走一条既定的路。说不定现在我就是莫氏集团的董事长。莫宇……呵，草包一个。不过，如果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可就少一个名叫莫书涵的大帅哥了……”

他听莫琳说这话时十三四岁的年纪，在上初中。那时候，方渐已经处于半失踪的状态，很少露面。青春期的少年夹在父母病态的关系中，已经憎恶起这个世界的一切。有时候，他就在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不出生。

莫书涵靠椅背上闭眼，那种无处疏发的愤怒潮水般袭来，他握紧拳头重重砸了下椅子。

“我特么……”

长椅不知道用的什么木料，结实得很。他揉着砸痛的手，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看见猛男怕痛后，松了口气。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散着幽光的自动贩卖机上。

这座香格里拉地处风景区，有不少游客住在这里。虽然现在还不是松岛的旅游旺季，但自动贩卖机却早早准备好松岛季节限定的‘松子酒’。

松岛北部靠山，松涛绵延，盛产松子，酿出的松子酒是一大特色。它味甘醇厚，口感清冽，深得游客喜爱。

自动贩卖机上贴着‘喝松子酒，赏松岛美景，遇此生挚爱’的广告语，不知是哪家蹩脚广告公司想出的蹩脚文案。莫少爷嗤鼻，抬脚走了过去。

他不甚熟练扫码支付，买了三瓶松子酒。莫少爷抱着酒瓶想起莫女士那张脸。

要是她也睡不着出来散心，看到他喝酒那不就死翘翘了。

他又买了最顶上的一大瓶奶，把奶倒光了灌酒进去，光明正大捧着奶瓶坐在沙滩旁的长椅上边喝边放空。

酒确实好喝，但有些醉人。人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他和深夜的海面对面，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莫书宁总说她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她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感情好的不得了。她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莫书涵才五六岁，睁着无辜的大眼问:“那我呢姐姐？我呢？我是他们爱的结晶吗？”

莫书宁捏着他肉嘟嘟的小脸:“不，你不是。你顶多是他们的倔强。谁也不肯承认谁先变了心……”

他比莫书宁小四岁。

当时他不明白仅仅四年的时间里，为什么两个相爱甚至能爱到让莫琳放弃持股，离家出走的人，突然就淡漠成两个陌生人了。

他们是如何相恋相知的，莫书涵并不清楚。他是听莫书宁讲的。

那段时间莫琳沉迷于做生意，不管是赚钱，还是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每天很晚才回家。

莫书涵有时坐在玄关等莫琳，有时等不到熬红了眼回去睡觉，睡前让莫书宁给他讲故事。

有次，她讲起了莫琳和方渐的故事。

当年莫氏集团的外贸订单主要集中在日本神户。有单大生意原本定的是莫宇来谈，但临近出发那天，莫宇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轻微脑震荡，说什么也不去了。

所以，去神户的就换成了莫琳。

那次出行和以往的出差谈生意没什么不同，合同订单谈得也十分顺利。为了庆祝，客户还邀请莫琳参加晚宴并派车来接。那天莫女士打扮得十分精致美丽，却阴差阳错上错了车，司机把她送到了飞田新地。

“飞田新地什么地方知道吧？”

莫书宁的眼神称得上猥琐，“算了，你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些。总之妈妈去了个危险的地方，这个危险的地方出现了很多地痞流氓，盯猎物一样盯着身穿晚礼服的公主。”

“然后爸爸就出现英雄救美了吗？”莫书涵问。

“对！确实是英雄救美，不过英雄是妈妈，美是爸爸。爸爸那天一身西装革履，出现在月光下，大喊一声“放下那个女孩！但实在是有些弱，没打过地痞。最后是妈妈穿着她那双Jimmychoo，施展无敌跆拳道，一个飞身扫踢打趴所有小混混！”

莫书涵觉得这个故事俗套无趣，催眠效果很好，终于明白莫书宁为什么拿它来当睡前故事。

感情会变淡，再好的感情也是。红玫瑰会变成蚊子血，白玫瑰会变成黏饭粒。方渐和莫琳没有像寻常夫妻那般大吵大闹，他们十分平静地，甚至是十分默契地越走越远。

他们从来不会在孩子面前闹红脸，并约定好一同看护两个孩子平安长大。

方渐时常会在某个周日的午后露面，带上莫书宁喜欢的芝士蛋糕。莫书涵从来不碰，他怨方渐，因为他知道，方渐是因为一个女人，放弃了莫琳，放弃了整个家。

在这段感情里，方渐是个叛徒。

那个女人他见过，极美极艳。一身华丽和服，鬓发整齐挽起。

在日本，穿和服的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家族贵妇，一类职业需要。职业也分很多种，花道茶道亦或者红灯区的妈妈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暴天的须磨海岸，他被人及时救上岸。那个女人挽着方渐的胳膊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方渐的眼神有一瞬的错愕，他躲开小男孩恨意的眼神，甩开那个女人的手，但那女人只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便拉起她转身走了。

那天，他躺在救护车里，盯着头顶刺目的灯光。无比失望，无比绝望。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叫过方渐‘爸爸’。也是从那天起，方渐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次数更少了。从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慢慢变成了三个月，半年……

莫琳总是静静地坐在别墅草坪的桂花树下，望着窗边的那扇彩绘玻璃。桂花树是她怀莫书宁的时候，方渐种下的。

彩绘玻璃和方渐求婚时的那扇很像，莫书宁出生后莫琳身体不好，卧床修养了很久。方渐怕她心情差，特意把玻璃装在床边的窗，阳光投进来的时候，像一颗颗五彩斑斓的水晶石，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莫书涵初中的时候，参加了弓道部。当时的少爷看不惯天也看不惯地，只想成为弓上的那柄箭，离弦而出势如破竹，谁也拦不住。自由，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

他练弓练得着迷，经常站在别墅草坪上练箭。

作为初学者，箭飞得乱七八糟，有一支直冲桂树下的彩绘玻璃就射了过去，当场碎成片。

他是故意的。

但他为自己的故意找了个理由。

莫琳望着玻璃碎片出神，只说了一句话。

“终于……还是碎了啊……”

她弯腰蹲下身，拾起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像拾起再也找不回来的曾经和从前。

再往后，和那块装不回去的彩绘玻璃一样，方渐再也没有出现。他就像坠落深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征兆，甚至毫不犹豫。

莫琳找了他很久很久，一直找到耐心耗尽。

她决定回国之前，大醉了一场。就在那棵桂花树下望着曾经那扇彩绘玻璃的位置，喃喃：

“你自人山人海中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你来时携风带雨，我避无可避，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吗？”

她嘲笑似大笑大喊，“不——我感觉好极了！你走我也走！谁要留下来做徒劳伤心的那个？我是莫琳！是无所不能的莫家大小姐！方渐！我莫琳拿得起放得下！你爱滚哪滚哪去！我与你，此生再也不见——”

“说放下的时候那么潇洒，为什么还要去买彩绘玻璃？分明就是忘不了他！”莫书涵连续灌了几口酒，望着黑漆漆的海面。

他已经醉得看不清灯塔的方向，像一艘迷路的小船找不到回家的路。

“呵……忘了，本少爷没有家了。酒店是我家……”他醉醺醺呼着酒气，海风吹得他冷得发颤，“冻死了，本少爷要回去钻被子睡觉……”

他扶着椅背站起身，身子却如烂泥般，不小心从椅背上倒栽了下去，体验了把头朝下脑充血的快感。

“卧槽……”

他醉醺醺嘟囔，调整倒栽葱的姿势，整个人滑在了长椅上。

莫少爷一时间忘记自己是要回去睡觉，抓起一把石子就往外扔，骂起了方渐。

迷迷糊糊中有脚步声朝这走来，莫书涵歪着脑袋睁眼朝上看了看。

那人站在涣散成星点的灯光里，海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林风也？”

莫书涵揉了揉眼，支着醉醺醺的身体从长椅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长椅的助力，他比林风也高了很多，自上而下神气又臭屁得瞥着他。

不过，少爷醉得不轻，瞄得不太准，总觉得有三个林风也杵在跟前，有三个林风也淡淡望着他。

“你不是在张桐家吃饭吗？怎么有空来看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酒店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家的？”

醉酒的人往往话格外多，这时候不巧出现在他旁边的人就很倒霉。又无语，又倒霉。

林风也掏出手机，拨通酒店大堂的电话：“你们有个客人倒在沙滩旁的长椅上……”他的目光落在莫书涵揣在怀里的瓶子，“醉奶了。”

他自人山人海中而来，

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

你来时携风带雨我无处可避，

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

——出自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