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带着莫书涵离开太平角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张老头把炸鱼和饺子装进打包盒给莫书涵带了回去，让他有空就到小卖部来玩。

张家人在小卖部门口和他们母子俩告别。

然而到莫少爷上车那一刻，林风也始终没有出现。

莫书涵坐在车里，透过货架间的缝隙，看了眼那个埋头在收银桌前算账的身影。他撇撇嘴，捏起饭盒里的一块炸鱼，瘫在座位上开始专心用少爷的晚膳。

劳斯莱斯在夜色中一路向北，消失在低矮的梧桐道。

张家人整整齐齐收回目光往小卖部里走，张桐嚷嚷着肚子饿要开饭，只有张老头还站在巷首眺望。

“你这是在送亲戚？”斜对面走过来个黑黢黢的老头，瘦得干巴。

他迈着两根麻杆腿，朝小卖部走了过来。

张老头没好气说：“我家祖上三代就没有这样的阔亲戚！”

“祖上没有，祖下可以有嘛。”周老头瘪嘴笑了笑，“等你孙子当了老板，赚了大钱，你们不就阔了？”

“钱不钱的无所谓，孩子平安健康就好，要是张桐有一天富成那样，我还不放心呢。”

周老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北看，只看到夜色里闪灭的路灯。

“刚才那车里坐的是谁？”

张老头转过身，下了台阶。

“莫家知道吧？就是当初咱们进的那个莫氏船厂。他家小少爷和张桐是同学,今天顺道过来玩。”

“哦哦。”周老头并没有多惊讶。

莫少爷凭借一座馆进二中的事早在学生之间传开，孙女周小宁在饭桌上随口说了几句，他早就知道小少爷和张桐还有林风也在一个班。

富贵人家子孙的事周老头不太感兴趣，不过说起莫氏船厂，他一脸感怀往昔的模样。

“想当年咱们才十五岁，年轻力壮，一口气扛三捅船漆都不费力。那时莫氏船厂的伙食也好，到处闹饥荒的年月，咱们有时候还能吃到肉腥……你记不记得？那年船厂门口来了群逃荒的人跪地上要饭吃，莫家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袋干粮。”

“当然记得，尤其是那个叫十三的。眼瞅着就要死了，是大少爷给救活的。”

当年逃荒的人群涌入船厂，莫家大少爷莫向聪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亲自带人开粥棚发干粮，荒民中不乏生病发烧的，他就请大夫挨个救治。在那群人心中，莫家大少爷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逃荒的人一般成群聚集，方便相互照顾。可有一个很是特殊，那个就是十三。

那天正好是个雾天。

司机开车载着莫大少爷回船厂，因船厂在赶一批订单又有荒民要顾及，司机火急火燎开车，撞倒了逃难的十三，当场轧断他一个手指。

莫大少爷抱他到船工宿舍，又是包扎又是煮药的，折腾了几天，最后十三的断指虽然没有救回来，但高烧退了，人也从昏迷中醒来。

十三醒后，像个跟屁虫一样粘在大少爷身后。大少爷因为断指的缘故心怀愧疚格外照顾他，带着他进船厂操作间，教他做船的知识。

小男孩不过十岁，却格外聪明过目不忘。不管什么东西，教一遍就记住了。大少爷就留他在身边做小跟班，记些账什么的。

逃荒的人群在喝粥领了干粮后上路继续流浪，而十三却留了下来。

不管是因为断指，还是因为别的，总之，他结束了颠沛流离，有了落脚的地方。

张老头跟十三聊过天，这孩子说他家里是卖药材的，因为荒年吃不上饭，家里的人全都死光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异常平静，平静中带着冷漠，一点都不像个十岁的小孩。

后来船厂危机，张老头他们离开船厂，也就忘了这么个特殊的小男孩。也不知道十三后来怎么样了，到现在的话，也得快五十岁了吧。

*

车沿着海岸线驶了一道，并没有朝祖宅的方向开。

莫少爷歪头看着莫琳:“咱们这是不回那里了？”

他没说家，因为那里实在和‘家’相差甚远。

“本来嘛，回去也是给你姥爷面子。现在他们却背着我暗地里欺负你。妈妈很生气。”

莫少爷轻笑一声。不管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大小姐终究是大小姐，该傲的时候一点都不忍着。

“不就是因为司机在接人的时候，把我排到最后了吗？你可别内疚，我无所谓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那个等在门口惊恐症发作的人不是他一样。

当然莫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有惊恐症——他隐藏得很好。

“不就是？我的儿子被排到最后，那就是我当妈的失败！”莫琳越说越气，捏了块炸鱼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嚼了起来。

“但……如果你今天没去买玻璃，或者买玻璃的时候没有迷路，我就不用被他们排序了。”

莫琳睨了他一眼：“不都跟你道过歉了？没完了还？”

“有完有完……”莫少爷怂了吧唧，在亲妈的压制下一脸乖巧的模样，“说真的，什么样的玻璃要你亲自去买？你随便在网上搜个图片，让装修师傅或者莫家祖宅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佣人去买不就行了？”

张叔踩了个急刹车，莫少爷没系安全带，人给晃了出去。

莫书涵忙解释：“张叔，不包括你啊。你是我张叔，不是佣人。”

张叔是徐家的人。莫琳妈妈徐家大小姐出嫁时，徐家送了批人过去伺候，后来因为徐大小姐病逝，徐家灭门，留在祖宅的人越来越少。等莫琳从日本回来，徐家的老人就剩张叔一个了。

张叔呵呵笑说：“也不知是谁传的谣言，说大小姐身无分文，祖宅那些人都是捧高踩低的人精，涵少爷骂他们还是轻的。”

“指定是莫宇他们夫妻狗急跳墙了。”莫琳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褪去的海岸线。海面上游轮星星点点的光撒在她沉静的目光里。

“妈，你不会真没钱了吧……”莫少爷对自己每月十万块的零花钱感到了一丝危机。

“瞧不起你妈是吧？你妈我没有的东西很多！但！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甩都甩不开。”

她说这话时，虽然是笑着的。但莫书涵还是从她的眼光中读出了难过。就像是莫女士醉酒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宁愿没有这么多钱，可不可以……把他们还给我？’

他们指的是她的妈妈，徐家人，或许还有方渐。

他掏出手机，横在莫琳眼前：“既然你那么有钱，微信转些钱救济一下你贫穷的儿子吧！”

莫琳眼中的哀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拍死他的神情：“那卡里每月我可是给你十万，这么快就花完了？是不是又去跟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哪能啊？”莫书涵从口袋里掏出来叠好的方巾，“今天在小卖部买了它，那儿不能刷卡，只能用微信支付。我微信没钱，借了林风也的。”

莫琳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给他转账：“多少钱？”

“100块。”

“哈？你欺负你妈不知道物价是吧？普通小卖部里的毛巾顶多卖50，你说是不是张叔？”

张叔看了眼，“10块，不能再多了。”

“对对对，它卖10块不假，”莫少爷抖开方巾，把右下角的小白狗展示给莫琳，“还有90块是狗的精神损失费。”

莫琳瞪了他一眼，微信转给他1000块。莫书涵收到钱，立马转了100块给林风也。

莫少爷捧着手机，盯着聊天界面看了很久，也没等到人收款。就像他在车里坐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林风也出来和他告别一样。

这就是学神的冷酷吗？又冷又酷又无情，真特么冻人啊……

车载着他们去了海湾公园旁的香格里拉。

莫女士跟莫书涵说她选酒店的时候特意选了个僻静没有酒吧夜店的，她故意加重‘夜店’两个字，旧事重提一番，恼得莫书涵不想和她说话。

不过，这座酒店确实能欣赏松岛最美的夜景。莫少爷选了个带落地窗的套房，莫琳则住在隔壁。

夜晚的海比白天宁静许多。除了一楼高档西餐厅的钢琴曲流水般洗涤白日余留的喧嚣，其余便再无杂音。莫少爷瘫在柔软的大床上，在潮水拍岸的背景音中缓缓闭上眼。

或许是风暴引发的惊恐耗了心神，或许是下午打扫礼堂累到了，他这一闭眼就睡到了十一点半。放在平时，他还没打完游戏。

谁家正经人八点就睡着了？还一睡就睡三个半小时？说出去人家会笑死的吧……

窗户留了半扇，海风拂过素纱窗帘挠得他脚心直痒，莫少爷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脑子无比清醒。这附近没有酒吧，没有夜店，没有散发他旺盛精力的地方。这样看来，他可能要和天花板对望到天明了。

破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而且莫书涵越看越觉得它像极了原赫那光亮的脑门，瞬间觉得眼里长了钉子。拎起外套出门，打算出去溜达溜达。

路过一楼西餐厅的时候，莫书涵往里瞅了一眼。几个服务生在收拾餐盘，准备打烊。经理站在钢琴旁正跟一个服务生说话。

离得有点远莫少爷没大听清，大概就是服务生表现好，经理让他继续过来。

服务生背影高高瘦瘦，挽起的袖口露出冷白皮肤。他点点头，淡淡说了声好。

那个声音自带的凉意莫名熟悉，等莫书涵再次回头的时候，服务生已经进了后厨的门不见了。

应该不是林风也吧……

完了，他这颗完美的脑袋不会是中了林风也的毒了吧？怎么看谁都像他？

莫少爷晃了晃不清醒的脑袋走出酒店，在离海岸线不远的长椅上坐下。

深夜的海黑黢黢的，远处游轮斑斓的光在夜色中愈发鲜亮，像一颗颗五彩的水晶石。

那一刻，莫书涵忽然想明白莫琳要去买的是什么玻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