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此人，明夫人是听丈夫讲过的。

“可惜他已不读书了，不然圣上开科举，此子也能再博一个前程。”徐蔚摩挲着小儿子寄来的家书，扭头对梳妆的明夫人道。

当时她只觉得可笑，开科举又如何，一个破落世家子，还能挤进那三十多个名额中吗。

不过这几日一瞧，明夫人对于丈夫的话倒是琢磨出点味来。

她的小儿子娇生惯养，平时行事自有一副不容人的傲慢，如今却老老实实跟着梁青后面陪衬，言语间也是对这个旧日同窗推崇不已。

而且小儿的样子还不是个例，她的侄子们，昨日还矜贵自傲疏离待人的明家子今日竟然通通围着梁青转。明夫人抱着一只异色的三花猫儿站在高处望去，人群中隐隐为首的正是梁青。

“……如此才能，不入朝堂真的可惜了。”明夫人感叹一声，想起了梁青的身份，又多了一分惋惜。

破落的世家子啊，多符合圣上的要求。

这边梁青是不知道明夫人还在惋惜他不读书了，他被明家的大小伙子围着，面色僵硬地同众人谈天论地。

“梁兄这‘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说的真妙，弟闻之，如夏日于冰，冬时逢梅。”明家二郎盛赞道。

“确实妙极了，还不曾想儒门竟有梁兄这般有慧根的人。”明三郎也称赞道，而后又细细品味一番“仁者心动”，对梁青的态度又热了几分。

就连一直不曾说话的明大郎也高看梁青一眼，举着酒樽冲淡淡笑着的梁青敬过去。

梁青头皮都麻了，他今日本来和徐季云计划着出去逛逛，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能给家里人带回去。

两人出来时正好撞见明家几个郎君喝酒指着风幡说话，梁青想起前世的“心动”之说，下意识抖了个包袱。

场面一下子就静住了。

几个明郎君盯着梁青瞅，连徐季云也看向梁青，梁青本人尴尬地几欲逃走时却听见他们纷纷称赞。

“几位兄长，这句心动非青原创，而是家中藏书上偶然看见的，可惜先前顽劣，如今藏书十不存一。”梁青解释道。

明二郎很是痛惜，急忙凑上去：“真的没有了，你家中还有什么书？”

其余的几位明郎君也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仿佛只要他不说就不让人走了。

梁青咽了下口水，语气微微沮丧：“还有《论语》《中庸》一类的书，几位兄长肯定是熟背过的……”

“唉呀！”明二郎就是昨日吃了好赋的那位，他素来爱搜刮好书，听了“仁者心动”一句惊为天人，又听见梁青说书全没了，心痛得无以复加。

书没了，可是人还在啊，明二郎目光如炬，梁青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发现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求知目光，逃不出去。

徐季云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梁青被众人围着请教，才想起来他们俩今日约好出去，便挤进人群：“堂哥，青弟还要出去给他夫郎买点胭脂水粉呢，你们几个光棍围着人家，真是不懂风情。”

梁青也擦擦汗，胡诌两句背过的名人名言他会，再深的就不行了，紧忙冲众人作揖：“今日还有要事，几位兄长咱们有空暇时间再一同讨教。”

说完飞也似的逃走了。

直到一条极热闹的街，梁青才松口气。

“这边是卖什么的啊？”面前的街道热热闹闹，可梁青只看见人来人往，并没有商品摆出。

“哦你说这里啊，”徐小郎君捧着一竹筒乌梅糖水吃得正快乐，瞥了一眼梁青指着的地方，随口道：“卖人的地方，瞧见没，那头上插草的人就是货物。”

人口买卖？

梁青在小县城里待惯了，柳安镇那片地方并没有这类似的商业，陈拾雾的店里也都是帮工，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古代残忍的一面。

“你不是想买匹马吗，往里面走走就是了。”徐季云嘬了一口糖水，“里面卖马的地方会干净一点，也没有这么热闹。我的越影就是这儿挑的。”

梁青神色复杂地看向那条街道，最终还是决定去里面看看。

他来到古代也不是为了像小说里那样做出一番大事业，梁青清楚自己的分量，小富即安已经难得了，更遑论改变这个世界。

可真的经过这群人时，梁青心里还是有些难得的不适，“他们不能去开荒吗，府城周围也有荒地，其他县城肯定更多？”他小声问向徐季云。

徐季云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哪里有这么多地，更何况他们户籍在这里，去别地开荒岂不是流民了，耗费力气也无用。”

“……”

梁青没有接话，沉默着擦身而过一个个枯瘦的身躯，徐季云看不懂他在纠结什么，还兴冲冲地指着前方：“看，那里就是马市了，我小时候最爱跟着兄长来这里挑马。只可惜那时候人还小也没多少银子，一匹千两的马驹只能等着我爹娘送……”

千两，梁青想起刚才偶然听见的讨价还价，十两银子就卖了一个小童。千两银子一匹马大概是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

“青弟快看那匹！白的，好俊俏的一匹马。”徐季云扫视着周围，很快眼睛一亮。

梁青心中有些莫名低落的情绪，闻言也只是看了一眼，是匹好马，应该比千两银子还贵。

有点想小哥儿，梁青蓦地想起陈拾雾，要是十五在这里就好了。

徐季云把竹筒撂给身后的长随，无比自来熟地上去欣赏小马。

马倌一看他打扮富贵就领着他进了棚子，梁青没什么兴趣就在外面打量，突然身侧传来一道声音：“梁大郎，陈十五的郎君！”

谁叫他？

梁青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瘦弱的男子被绑在木桩上，身上有些疤痕，正撅着头往梁青这边呼唤：“梁大郎！是不是大槐村的梁大郎！”

显然是认识自己的，可梁青回忆一下见过的人，并没有印象。

他慢慢走到男子身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更确定没有见过。

“梁大郎，救救我！救救我！”男子哀求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陈十五的堂哥夫啊，我们俩都是陈家的夫婿，是连襟啊！”

“你是陈有金的儿婿？”梁青摸不到头脑，陈拾雾除了陈有金也没其他叔伯了，他哪来的连襟啊。

“不、不是，我是陈家族里的，和陈拾雾关系还比较近。”男子含糊其辞，“求求你，救救我吧。”

“这边是买卖人的，你怎么被绑着了？”梁青环顾四周也没看见有人过来，不知道被绑着的这人犯了什么事。

“我是被人蒙骗了啊，有个卖糖的游商说能挣大钱带我来府城，可是却把我给卖了，梁大郎求你救救我，我家里人是县城做买卖的，一定能还的起钱。”

梁青听着这游商有点耳熟，莫不是卖徐季云糖的那个？

“你既然说是我连襟，可是到现在还不说你的娶的是谁，莫不是同人做局框我的？”梁青神色一敛，俨然是怒了。

“我娶的是……”男子说的人名的时候声音减小，梁青听不清楚，又问了一次。

“我娶的是陈盈！”男子抿了抿嘴，“他不怎么在村里，梁大郎你可能不知道……”

陈盈？梁青从角落里扒出一个人名来，之前订婚挨家挨户送喜饼的时候，确实听见过一个盈哥儿的名字。

可是，这位盈哥儿在他走之前不是就被夫家退婚，回到家里怕影响弟妹嫁娶背着包袱去十五的小店里帮工了。

“你是盈哥儿的未婚夫婿？”

梁青下意识咬重“未婚”二字。

“是的是的，”男子慌乱道，“陈盈和陈十五关系可好了，你救救我，也是不负他们俩的交情。”

“他们俩确实关系好，”梁青笑笑，小哥儿人美心善，店里帮工的都是家中有难事或者有这种那种不好的影响的人，陈盈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可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对陈家不是早就退婚了吗？”

“……”男子瑟缩一下，“那、那也是前连襟的关系，你救救我又有什么，我家里又不是不还你钱。”

梁青撇撇嘴，并不和他继续说话，余光一个古铜色的健壮老翁走过来，“郎君是来赎人的？”

这个老翁应该就是这瘦弱男子的卖家，梁青瞅着男子哭得满脸鼻涕，加上先前一路走来情绪，问道：“这人什么价钱？”

“这个数。”老翁张开手在梁青面前晃晃，梁青一看还行，“五十两，你等下……”

“是五百两。”老翁笑道，“这人至少五百两。”

五百两？梁青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他做了什么，能要五百两！”

“这人啊，有些不老实，动了主家的货物，送来的人说至少五百两嘞。”老翁不紧不慢地说，“郎君和他是熟人吧，与其你花钱把他赎出来，不如去找他的爹娘买。”

梁青点点头，五百两，谁都不是傻子，回去时通知他爹娘一声已经是他最大的善意了。

“梁大郎！梁大郎！”男子一看他要走，急忙哭喊道：“我家在县城开杂货铺，就在衙门后头那条街，我名字叫方诚，我爹叫方光宗。你可要记的啊！”

想来他也是知道，五百两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只祈求梁青能通知他爹娘一声。

“……你家里，几个儿子。”梁青停顿一下，问道。

男子不假思索道：“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嫂子家可有钱了，肯定能赎出我，梁大郎你可一定要告诉他们啊。”

梁青无奈转身，县城的衙门后面那条街是很热闹，人也多，可也不是谁家都能拿出五百两啊，除非把店给卖了，但这家还有其他两个儿子，怎么可能呢。

男子似乎也知道这点，只是哀求梁青一定要把消息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