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正挎着菜篮问菜贩莱菔价几，肩上却被人一拍，她不由得回头看向来人。
只见一个身穿灰白衣衫，神情愁苦的容长脸妇人，正吃惊地望着方淮。
“真是你？”曹氏瞪眼望她，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难不成真被——”
方淮连忙拽着她往外走，贴着她小声道：“嫂子，我没被赶，待会与你细说。”
待两人行至一处安静角落，方淮才低声将事情道明。
“谢家竟被官大人——”
“嫂子，你低些声！”
曹氏合上嘴，又极快地察觉一事：“那你在谢家做活，岂不是拿不到月例了？”
方淮迟疑着点了头，她到底还是如实道来了谢家境况。
“既不能开香铺，府上便无进项，谢老爷与谢夫人还在病中，只少爷一人在家料理事务，府中仆从大多也走了……”
曹氏闻言眼珠一转，状似愁闷道：“若婆母知晓你拿不到月例，必会让你另找主家做活……”
方淮沉默了一会，她不自觉地捏着腰间香囊，开口恳求道：“嫂子，我拿回去的金银远超月例，谢家待我仁义，我也不能——”
曹氏不耐烦听这些，她粗鲁地打断方淮：“谢家现今是不是极为困难？”
方淮点头，无奈叹道：“除去我，谢家如今只有五人伺候主家，老爷他们还一直卧病在床……”
“淮娘，你觉着我能不能去谢家做活？”
方淮一愣，而后犹豫道：“可谢府如今……可能发不出月例。”
曹氏愁容满面，发愁道：“可你的事，婆母那儿我该怎么说？”
“可嫂子，你若去谢家做活，又该如何同娘说？”
曹氏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怨苦，她道：“阿实前几日带了个女人家去，说女人是有了他的孩子，婆母拗不过阿实，日日与她掰扯，昨儿我拉架还被推搡了。”
曹氏撸起袖子，将自己青紫红肿的小臂给方淮看。
她偷瞥方淮，耷拉着肩膀，疲惫不堪道：“若谢家能与我月例自然好，若没有我也算躲个清静。”
方淮顿觉怪异，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忽而想起曹氏长子方公庆，不免困惑道：“那庆娃他，在家嫂子安心吗？”
曹氏眸中闪过一丝疼惜，言语间却满是轻松：“他啊，都恁大了，还要我时时看着不成？”
“可庆娃——”
“淮娘，你可是不愿领我进谢家？嫌嫂子给你丢脸了？”
曹氏垂头佯装拭泪，方淮当即连连摇头。
“嫂子，我先带你去，若少爷点头让你留下，自然极好，可到时——”
“你到时为嫂子说些话，谢少爷必定会留下我，我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我在忙活，哪个婶子见了不夸我能干？”
曹氏面露喜色，立马拉着方淮往外走。
“等等——我还没买菜——”
“咔——”
谢易合上茶盖，望着身子瑟缩，神色怯懦的曹氏，微微敛眉，无声叹气。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云淡风轻道：“那便留下吧，只这月例暂欠，待谢家有了进项，再一同与你。”
他随后挥手让曹氏退下，见她愣在原地，扶额对方淮道：“你先带她去收拾住的屋子，待会再过来一趟。”
曹氏跟在方淮身后出了厢房，忍不住朝后又望了一眼。
她满目惊奇，讶然道：“这谢少爷，咋恁俊？我之前在街上瞧过知府少爷，那浑身的肉直往下坠——”
方淮没有搭话，而是说起正事：“嫂子，我现今与婆婆住一间屋子，你与我们住一块吧？”
“我都行，你看着来！”
“我先铺地铺，这几日抽空搭个草垛子。”
曹氏进了屋环顾四周，这间破败屋子连个窗子都无，在里头看甚么都灰蒙蒙的，还逼仄得除了床空无一物。
她略显嫌弃，扫了眼角落摆着的两张床，不由自主道：“连个竹床都没有？”
方淮摇头，坦言：“每个屋只有一个木床，婆婆年纪大了，不好睡草垛子，睡不安稳还容易翻下去。”
“好吧。”
方淮见她颇为不痛快，便提议：“要不我睡地铺，你睡草垛子？”
“那真是太感谢淮娘了！你下回家去我让庆娃给你捏肩捶背！”
曹氏立即露出笑容，对方淮笑着道。
她旋即乐呵呵地将破旧黝黑的包袱，放在整洁清香的床上。
曹氏当即躺下，舒服地展开四肢，喟叹道：“你真别说，这床虽刺挠，但这屋子里满是香味！”
方淮看她较为适应，便放下了心。
“嫂子那你在这儿，我去找少爷。”
春分将至，天儿渐暖，蛰伏的花草也渐渐苏醒，绿意萦绕四周。
而院中李树正展露着生机，日光照耀，春光明媚。
谢易背着手，立在窗边，静静地望着侍弄花盆的老仆妇，不声不响。
方淮远远地看到他一袭月白色素面细布直裰，正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做甚么。
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没出声。
谢易见身后人迟迟不语，便转过身，见是方淮，便道：“短契在那儿，让她签字，再带回来给我。”
他指了指桌面，看方淮过来拿文书，随后又道：“往后你只需做爹娘的吃食，帮丫鬟照顾爹娘，其余的活计，你让——”
谢易思量了一会，还是没有想起曹氏的名字，他只能道：“让今日来的那人做。”
方淮点头，迟疑着问：“黄沙她……可需顾着点？”
“不必，我已知会过望远。”
方淮念及黄沙身下流血，昏迷不醒的场面，又想起萎靡不振的严氏。
她情不自禁地开口道：“少爷，不知你可听说过‘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子孙’，私以为阴德之说……”
“方娘子，黄沙会受杖责，不仅是因她胡言乱语，那番言论恐会让其余人陷入恐慌。”
方淮默了一瞬，继续道：“可也没必要杖责……”
谢易忽觉疲惫，他无奈摆手，让她出去，再不愿说一句话。
老仆妇见方淮出来，立马拉着她去看放在李树下的木香花。
“淮娘，你真神了！木香花竟还活着！”
方淮望着葱翠的绿枝，又看向满脸愉悦的老仆妇，含笑道：“我也是运道好，养活了木香花。”
“快与老奴说说，你怎么养活的？”
方淮回想了一会，仔细道：“我去伯伯那要了马粪，捉了几条蚯蚓，还用了鸡蛋壳、淘米水……”
“淮娘，你怎么会想起用这些？”
“我去市井买菜，看到一户人家敞着门，瞄到里面的花草格外茂盛，便上前请教了几句。”
“淮娘真是厉害，用这些便能使木香花起死回生……”
老仆妇不禁摇了摇头，叹道：“这几盆花，老奴日日松土，时时留心，一直养腐土换土壤，冬日里更是要罩起来，却不及你这般随意的养花……”
方淮笑了笑，谦虚道：“我也是恰巧遇到了那户人家，不若这木香花哪能会被我养活？”
“你说不准在养花上有天赋。”老仆妇拍了拍方淮，感慨，“日后空了，老奴教你养花。”
方淮摇头，可惜道：“怕是没空，我日后需帮着照顾老爷与夫人。”
老仆妇眉头一皱，疑惑道：“你不是厨娘吗？为何会做丫鬟的活计？”
“黄沙身子不便，我顶她一段时日。”
“你嫂子今日不是过来了？少爷怎么没让她去？”
两人正说着话，望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仆妇望着望远，无奈道：“他真是日日跑个没影，也不知在忙些甚么……”
方淮默了一瞬，低低道：“不知夫人何时能恢复健康……”
“方娘子，少爷喊你！”
时隔半个时辰，方淮又一次站在了谢易面前。
“少爷，您找我有何事？”
谢易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抿唇不语。
方淮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头疼，立在原地静静地等他开口。
半晌后，谢易哑着嗓子，沉声道：“方娘子，我有一事相求。”
“……少爷请说。”
谢易拿出一枚麒麟玉佩，玉质极佳，苍翠欲滴，好似一汪青翠的湖泊。
“我需用你们家的名头摆摊。”
方淮蹙眉，直接问道：“不知少爷为何要摆摊？谢家的名头不能摆摊吗？”
谢易压下烦躁，掩目，淡淡道：“知府不让谢家卖香料，我爹娘的病你也知悉，府上入不敷出……”
“那少爷为何执着于买卖香料？”
方淮真心实意的为他提议：“先不说被知府大人发现，谢家处境会如何，单说谢家往后——”
“我知晓了，你出去吧，我再找旁人。”
谢易以为方淮是担心事情败露，谢家会连累方家。
“少爷，非是我不愿，只是谢家拗不过知府大人，倒不如换个营生。”
谢易见她不愿离开，只能耐着性子说：“……这些我都知晓，只是爹娘的病哪里能等我换营生？我如今急需用银子。”
“那不如去找湘芬姑娘借银钱。”
“爹娘的病一日不好，我便要一直同旁人借银子不成？”
谢易无力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恳请：“方娘子，你让我一人静静。”
厢房倏忽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谢易没有听到方淮离开的动静，随即抬头，疑惑地看着站在桌前一直不动的方淮。
“少爷，我看出来了。”
“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子孙。”出自《汉书·丙吉传》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