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知道老爷和夫人为何会病下。”
谢易闭了闭眼,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径直走到方淮跟前。
他离方淮极近,只有三步距离,双眸充满愠怒,语气里满是不耐:“你到底有完没完?到底还要说些甚么?”
“大夫昨日在这儿已经说过了,你没有记住便算了,今日又在跑来我这儿胡说八道些甚么?”
方淮垂下眸子,往后退了几步。
谢易见状,眉头紧锁,指着门口沉声道:“出去!”
她没有动弹,嘴上笃定道:“大夫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但你不知道老爷与夫人为何会如此,更不知晓如何治好他们。”
谢易凝视着方淮,倏忽意味不明地笑出声。
他靠坐在桌边,斜视方淮,不咸不淡道:“我倒要看看你有甚么高见,愿闻其详。”
方淮也不恼,直直站在原地,平静道:“我在谢家待的时日不长,所说的话只能算作猜测。”
谢易没有插嘴,只静静地望着她,等下文。
“夫人的病有少爷的缘故,不过主要还是老爷,夫人病会加重便是因老爷昏倒,因此老爷好了夫人病应该能好大半。”
谢易双手抱胸,继续沉默不语。
“老爷为何倒下,也不难猜,那日午后我虽不在,但知府来了老爷便昏倒,显而易见的,老爷定是极为留意谢家家业。”
“因此,少爷若想要老爷、夫人尽快恢复,一是让谢家重回顶峰,二是要足够的银钱给他们养身子。”
方淮顿了顿,再三纠结,启唇又道:“不过也许还有一法子……”
她看谢易没有说话,便抬眸望他。
只见他双手撑在桌沿,安安静静地垂眸看着地面,似是一座立在那儿的石像……
“少爷?”
谢易蓦然抬头,深深地望了方淮一眼,嗓音低沉,几不可闻地自言自语。
少顷,他那双向来潇洒随性的桃花眼,蓦然深沉庄重……
“多谢。”
方淮见之一愣,想说的话含在嘴里,迟迟未出声。
谢易率先开了口,他瞟了眼窗外,道:“木香花给你养活了?昨儿看它泛绿意,叶子苍翠。”
“……是。”
谢易倏忽定睛一笑,望着方淮笑道:“待木香花开了,我能否用一下?”
“花并非我所有。”
“既死过一回,便等同于换过主人了。”
方淮垂眸,温和道:“少爷若要用,拿去用便是。”
谢易看着方淮顺从的模样,掩下眼眸中的思绪,开口问:“方娘子,你缘何会烹饪?”
“师父看中我,爹娘也乐意,我便拜了师父,学了灶上手艺。”
“那你乐于做厨娘吗?”
方淮闻之怔住,而后抬眸望他,见他神色认真,斟酌片刻,摇头道:“我不知……”
“我六岁进学堂,十岁厌念书,十一捣鼓香料,十二爱上制香,十五盘活祖业。”
谢易看方淮无动于衷,顿了顿,接着道:“直至今日我仍然喜爱制香,方娘子,你可知你所爱为何物?”
方淮听到此番话,心里竟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
她不禁蹙眉,底气不足道:“我……不知,况且我……为何要爱上旁的东西?”
谢易丝毫不意外她的话,他耐下性子,自忖了一瞬,出声道:“我听闻你和离过,你既打算回来,可有想过往后的打算?”
方淮眼眸忽而添了一抹排斥,她轻声道:“少爷,你可有旁的事需吩咐?若无事,我先退下了。”
谢易见她格外抗拒此等问题,只能无奈摆手,道:“你先下去吧,回去想想你的回应。”
他望着方淮纤细瘦弱的背影,陷入沉思。
“婆婆,夫人为何会患上心疾?”
方淮一边帮着老仆妇裁剪枝叶,一边想着正房里虚弱痛苦的严氏。
“唉……”老仆妇回忆着当年,她叹道,“少爷小时候便与旁人不同,别人家的少爷齐齐读书科举,只他日日逃学,不肯念书……
“若非少爷练出了一手好字,老爷也不会点头允他制香,不过这样倒也好,至少少爷再没愁眉苦脸过了……”
方淮念及短契上遒劲有力的“谢易”二字,不由点头赞同。
老仆妇忽而笑出了声,她抚着娇嫩的花卉,乐呵呵道:“当初少爷为这一手好字,可遭了不少罪呢!”
“他能吃得下苦?”
方淮面露怀疑,不大相信老仆妇所言。
这段日子的相处,让她全然知晓谢易的德行,那就是——随性所为。
所幸人还算有原则、有底线,非那等无药可救之人。
“那可不?少爷就是为了应付老爷而练的字!”
老仆妇低头,摸着绿茵茵的富山奇蝶,怀念道:“也是多亏富山的提议,不若只凭少爷歪缠,老爷哪里会让他制香?”
“富山?是府上的丫鬟吗?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老仆妇点头,慨叹道:“富山在少爷十一岁时,不慎落入井中殁了,可惜了,多好一姑娘啊……。”
“井?”方淮想了想,疑惑道,“谢府有井吗?灶房用的水都是从小池塘里运过来的……”
“因此事,少爷日日往井边跑,夫人当即下令封了府上所有的井,那之后夫人夜夜哄着少爷入眠,也愈发护着少爷了……”
方淮微微点头,心里明了谢易为何会如此肆意妄为了,是母亲娇惯所为……
念及此,她有感而发地摇了摇头。
夫人会如此,真是成也谢易,败也谢易……
曹氏慢慢伸出脑袋,从灶房窗子偷偷往外看,见周围没人,又望向院中。
她看到方淮两人正聊得起劲,便在襜衣上使劲地擦了擦手。
而后,她一边蹲下身子,一边偷偷摸摸地掏出藏怀里的珍珠,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这是一粒比指甲盖略大些的南洋珍珠,隐隐透着水润光亮……
曹氏珍爱地摩挲着手心里的珍珠,痴迷地望着它散发的莹莹光辉,嘴里喃喃自语。
“这谢家可真是来对了!真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床帐子上都有恁大的珠子!我这回真要发了!”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随即又紧紧捂住自己乐得龇牙的嘴巴。
曹氏攥紧珍珠,悄悄地抬起头,见没人发现自己,便又低下头喜滋滋地亲了亲珍珠,将其收回怀中。
她叉着腰,嘴上自得道:“手艺学到了,钱财也到手了,怎么会有我这么聪明的脑袋瓜?”
——
“……事情便是如此了。”
谢易颔首,让望远叫来家中所有下人。
方淮与另一丫鬟搀着行走艰难的黄沙,往书房走去。
“不知发生了甚么事,竟还要——我们一同过去……”
黄沙沉默不语,似傀儡一般地顺着两人的力道向前走去。
方淮见她们,一个恹恹欲睡,一个埋怨不安,便安慰道:“许是有好事呢?”
“哪里会有好事?不是发卖我们就——”
“被发卖倒好。”
黄沙长久没说过话,甫一开口,声音哑得好似老妪。
方淮看着她深深往里陷的脸颊,虚弱的面庞,张了张嘴,转而道:“我明日给你熬米粥,你到时要多用些。”
“方娘子,好姐姐,婢子也想喝米粥。”
“明早我给你送一碗便是。”
说话间,三人进了书房。
谢易坐在文椅上,见众人已齐,便起身拿起桌上的信纸,肃声说话。
“文心与府上的门吏抱石约定私奔,继而妖言惑众,污蔑家母,以掩盖其私奔。”
谢易让望远将两人往来书信给众人查看,方淮扫了一下便递给了下一人。
曹氏学着方淮胡乱看了眼,传给旁边的人。
“淮娘,”曹氏小声地问方淮,“信上写了甚么?”
“……”
方淮一言难尽,只能略略道:“写了私奔。”
“你这不是屁话吗?”曹氏翻了个白眼,追问道,“他们咋私奔的?啥时候私奔的?为啥私奔,上面写了吗?”
方淮欲言又止,她实在不愿说这些,但见曹氏紧紧盯着自己,微微叹了口气,打算随便说几句。
“噤声。”
一道清润低沉的男声自前方传来,谢易此刻的声音对方淮来说,犹如天籁之音。
方淮看着不再开口的曹氏,不由松了口气。
“这不——”
“黄沙!你可知你身处何地?”
望远厉声训斥,大声道:“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你还有甚么要说?”
黄沙被这番话惊醒,不由得看向谢易,见他默默呷茶,猛地冒出一头冷汗。
这是少爷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黄沙当即挣扎着跪下,下身的疼痛令她龇牙咧嘴。
黄沙咬牙忍痛,心里发狠,闷声道:“少爷,婢子前几日昏了头,才听信了文心所言,如今真相大白,婢子也醒悟了,还请少爷恕罪则个,婢子定当牛做马——”
“你脑子既已清醒,又受了板子,我便不会追究。”
谢易双眸扫过所有人,沉默地放下茶杯,半晌后,才淡漠开口。
“你们亦是如此,日后需谨言慎行,万不可胡言乱语,更不能散播谣言,若还有此事发生,便不是杖责了,到时望远会直接将其拉去牙行。”
曹氏哆嗦着低下了脑袋,手上寒毛直竖,后背起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