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李奇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及群臣家眷，女眷们按道理应由皇后单独设宴宴请，太后早逝，中宫无后，后宫亦无妃嫔，李奇只好请来姑姑常宁长公主主持宴席。
再次见到常宁长公主，秦烟恍如隔世。
的确也是隔世了。
常宁长公主与先帝一母同胞，几位姑姑里，李奇同她最为亲近。
李奇第一次带自己向长公主请安时，长公主握住她的手，将手腕上的一只白玉莲纹镯抹下来就势戴到了她手上，笑着说，“奇儿的眼光不会错的。”
这位姑姑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以长辈自居的傲慢，气质如春风般和煦。
这场夜宴上，秦烟还见到了许多前世的熟人。
其中一个便是她的长姐，王盈。
她坐在主位下首，身边坐着的是永亲王的生母，齐太妃。
王馥觉得大姐变了，她是太尉府的长女，从小便按父亲期望的样子长大，性格最为温煦。在家里时，她是最讨长辈喜欢的姑娘，嫁人后，她是最受夫家喜欢的媳妇。
但秦烟觉得，她不一样了。
她的脸上好像还有一层人皮面具，和她本来的脸黏得严丝合缝，每次笑，笑的弧度和上一次相比都没有偏离半分。
又假又空洞。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
长姐唇角翘起的同时，眼睛也是会笑的。八岁那年的重阳宴，自己和司徒府的三姑娘打架，长姐匆匆忙忙赶来，看到妹妹头发凌乱脸上有伤，连忙挡在身前，问“为什么要打架”。
八岁的自己气咻咻哼了一声，说“因为吵不过她，又不想输。”
长姐又气又笑，唇角下坠后又忍不住上扬，表情生动极了。
她永远记得长姐的笑容，绝不像现在这样，呆板，没有温度。
秦烟把目光挪向她旁边的齐太妃，也许宫里出去的人就是会保养，齐太妃身上盛气凌人的气质让她看起来又比旁的同龄人要年轻许多。傲慢的人不容易老，因为她们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这便是父亲特地为长姐挑的显赫门庭。
太尉府五个姑娘，二姐早夭，剩下四个中，便有一个皇后，两个王妃。
先皇在世时，父亲就已经在赌了，赌三个女婿中必会出一个皇帝。
可为什么父亲会将宝压在李奇身上？
李奇六岁被送到皇家寺庙寄养，没在先皇身边长大，父子感情非常薄弱。加上没捡到好处遗传，偏就遗传到了先皇最痛恨的体弱多病，更不为先皇所喜。
父亲不惜拆散自己与孟洛宁，也要逼自己嫁给李奇，到底是为什么？
皇储之争，从来就没人看好过李奇。
“在想什么呢？”顾蕴夹一块鱼翅放在秦烟碗里。
秦烟压低声音，“母亲，我觉得长姐不开心。”
“你长姐向来报喜不报忧，她的优势劣势，她心里都明白，这一点，你的姐姐们都比你强。”
秦烟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明白优势与劣势，才懂得什么可倚仗，什么不可逾越。
当年她反抗父亲的安排，在所有人看来都很幼稚吧？
的确很幼稚。
只是不是反抗这一举动，而是妄图靠绝食、私奔达到目的。
父亲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敢与他私奔，我就让你当寡妇”便精准无误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那时候，孟家无力与王家相抗，而孟御史从一开始就反对孟洛宁与自己的婚事，想必早已经预料到，王家最后一个未嫁的嫡女，不可能嫁进孟家。
王太尉想要的，他们孟家给不起。
“母亲，这便是您新收的义女吧？”
王盈来同顾蕴见礼，仪态万方，见了亲人，笑容自然多了。
秦烟连忙起身，“秦烟见过王妃。”
王馥可以大大方方叫“长姐”，她却不行。
王盈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拍，“叫什么王妃，你既是我母亲的义女，也该叫我一声长姐才是，府上的妹妹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秦烟巴不得。
借尸还魂的事王家只有父亲母亲知道，父亲不是没打算过借怪力乱神之事坐实自己的身份，但李奇身边有一个千江，十分得他信任，如果千江不承认，那少不得要担一个欺君的罪责。
皇帝想要召回皇后的魂魄，在大臣之间，早已心照不宣。
太尉府这时候送上一个人，大张旗鼓宣扬这具身体里就装着王馥的魂魄，谁都会认为这是王太尉的手段。
而自己漏了这么多破绽，李奇还是不肯信，也有这层原因。
他忌惮太尉府的势力，王家人做什么他都会认为是故意为之。
父亲不告诉长姐，定然有他的考量，她暂时不能在长姐面前露出破绽。
前世“长姐长姐”的叫习惯了，没准一不小心就喊错了，这样也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了。
王盈又道，“母亲，方才不小心将酒泼在了身上，让烟儿陪我去换身衣服，我与妹妹说些体己话。”
顾蕴犹豫了下，对秦烟道，“那就陪你长姐去罢！”
秦烟颔首，“好的，义母。”
秦烟跟着王盈离去，侍女一直跟着本属平常，但王盈走出一段路，忽然回头对侍女道，“我想与妹妹说些体己话，你不必跟来。”
“太妃让奴婢好好伺候王妃，奴婢不跟着，太妃会责怪。”
秦烟觉察到王盈身上冒出森森寒意。
王盈笑容森冷，“放心罢，母妃不是不讲理的人，有王爷护着你，母妃也不会说什么。”
秦烟这才认认真真看了眼那婢女。
蓦然间，眼中绽出讶然之色。
她竟然没认出来，这婢女是栀意，从小和长姐一起长大的婢女，长姐出嫁时当作陪嫁一同带去了王府。
只是，作为一个婢女，栀意如今的打扮异常招摇，浑身珠光宝气，说是王府的妾室也有人相信。
刚刚长姐说她有王爷护着，莫非……
她再次看了眼栀意，顿时了然。
栀意是太尉府的一等婢女，平时话少，性子没有其他几个丫鬟活泼，但较为沉稳，是长姐最器重的人。
千防万防，终究是家贼难防！
栀意脸上显现出愧疚之色，嗫嚅着，“小姐。”
王盈仍笑着，“是王妃，又叫错了，不过不打紧，再过不久，该改口叫姐姐了。”
王盈拉着秦烟转身就走。
栀意匆匆跟上，“王妃。”
这一回，秦烟先回头，学王盈笑道，“你没听长姐说吗？要同我说些体己话，将来叫一声姐姐，便真以为是长姐的姐妹了？太尉府可不认呢。怕回去会被责骂，那就站在这里等吧！”
走出很远，王盈才开口笑道，“你跟我家阿馥倒很像。”
王馥感到鼻酸，“我方才虽那样说她，但还是记得自己是谁的，长姐勿要责怪。”
“你是谁？你不就是我妹妹？父亲既然送你进宫，那要么是你有过人之处，要么就是你身上有阿馥的影子。”
王盈捏捏她的手。
“我别嫌我说话直接，我看见你，总像是在看阿馥，但你想必是不愿意当别人影子的。”
秦烟心里五味杂陈，她当然不想当别人的影子，但她这也不算吧！她就是在做她自己啊！
她艰涩开口，“不愿。”
王盈看着她的脸，“你不想当别人的影子，但你想当皇后，是不是？”
秦烟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一时间不知怎么作答。
王盈叹了口气，“人人只看面上光鲜，不知背后的辛酸委屈，我家阿馥若是不做皇后，现在定然还活得好好的。”
秦烟心里感到异样，“为何？”
王盈冷笑一声，“为何？阿馥是遇刺身亡，可刺杀她的背后主谋不仅没有获罪，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秦烟越发觉得不对劲，长姐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她顺着她的话意问，“刺杀先皇后的不是前司空家的一名庶女吗？”
走累了，王盈停下来，寻了个石凳坐下，脚畔长着一丛月季，她弯下腰，从根部掐断，两指轻轻捏着，支到鼻间浅嗅。
“杀我妹妹的是魏家嫡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咱们陛下的深情可不止给了我家阿馥。”
秦烟朱唇紧抿一线，“长姐，你想和烟儿说什么？”
月季枝干上支棱的花刺扎破了王盈的手，她眉头微蹙，一把揪下上面的花冠，又随手扔出去。
回头时，眼中的阴鸷收得干干净净，唇畔含笑，“长姐看着你就像看着我家阿馥，不想你也死得不明不白，何必搭上一条命？”
全是为自己着想的话，秦烟却隐隐感到不对劲。
她佯装害怕，“烟儿不明白，为何会死得不明不白？”
王盈叹气，“男人不会只爱一个女人的，陛下不杀魏雪琼，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她，魏家推出来一个庶女，他便顺坡下驴不再继续追究。都以为魏雪琼随家人回了柳州，上次王爷醉酒不小心说漏了嘴，其实人还在上京，被陛下藏了起来。”
秦烟手抖了下，“魏雪琼还在上京？”
“只怕是哪日被偷偷接进宫里，也未可知呢！你学得再像阿馥，到底不是阿馥，魏雪琼定然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抛开情爱不谈，阿馥身后可有一个太尉府，她杀阿馥，陛下都不追究，可见她在陛下心里的份量。阿馥有所倚仗，你可没有，这些父亲母亲都不会同你说，长姐也是为你好。”
眼前的王盈令秦烟感到无比陌生。
她原以为一开始的亲近是因为像王馥，长姐爱屋及乌，现在想来，完全不是这样。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让她放弃当皇后。
魏雪琼还在上京，又是真是假？
她不禁回想前世被她忽略的一些细节。
李奇对魏雪琼的确很不同，她当时心不在他身上，他心里有谁她并不关心，所以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刻，李奇对王馥的感情让她产生了怀疑。
如果他心里真的装着魏雪琼，又何必装作对自己用情至深，非要娶自己不可？
他娶自己，真的不是看中自己背后的太尉府吗？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不想当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