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加糖(28)
饶州歌剧院是饶州市政府的重点项目。几家大型建筑公司私下竞标,章氏拔得头筹。
章秋白建筑专业出身,本科和研究生皆就读于国内顶尖院校。刚毕业那两年就职于青陵建筑设计院,参与设计过市政府好几个大型项目。而且又有独立带团队的经验。
章老爷子如今的重心全在重病的妻子身上,无暇他顾。章氏的很多项目都交给了小辈。就连从不过问家族生意的章郁疏都被迫接手了一两个边缘项目。
城建是章秋白的老本行,老爷子顺理成章把饶州歌剧院交给他负责。
这个项目也是章氏的重中之重。章秋白牵头,团队里都是集团的精英骨干。
章秋白凡事亲力亲为,最近一直驻扎在饶州,亲自监工。
前期的勘探工作已经结束,上周正式动工。施工现场十多台大型机器隆隆作响,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天气又热,直逼40度高温,跟蒸桑拿似的,头晕目眩。
章秋白身上黑色的衬衣湿了一大块,黏在后背,很不舒服。
高旸挑了个这样的时间节点打来电话,属实是火上浇油。
男人徒然沉下脸,音量骤升,“别管她!”
随后就利落地挂了电话。
高旸:“……”
头顶太阳高悬,热辣的暑气扑面而来,烧得人脸颊滚烫。即使站在背阴处,章秋白也没觉得凉快,整个人像是被放在烤架上炙烤,反复翻面,直至干瘪脱水。
再撒上点孜然和辣椒面,他都能端上桌了。
他收起手机,抬步走进临时搭建出来的板房。
一架小型空调卖力扑腾,冷气源源不断往外输送。纵然如此,屋内也只是勉强比外头凉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接了个电话,前后才一两分钟,老板的脸色就变得黢黑黢黑的。张副总和两个监理对视一眼,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契降低存在感。
章秋白抬手抹掉脑门上的细汗,指着桌上摊开的图纸,“继续说。”
一开口嗓子沙哑,口干舌燥的。
张副总及时递过来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子外围蒙着一圈水汽,雾蒙蒙的。
他道了谢,仰头猛灌两口。沁凉的液体顺着食道往下滑进胃里,暂时解了他口齿间的干涸。
不论发生了什么,工作还得继续。即使身在这个位置,照样没法随心所欲。
难怪世人常说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
——
当天晚上,章氏的人和樊林团队一起吃饭。靳恩亭也露了脸。
小靳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沐春风,见到谁都和颜悦色。好心情全写脸上了。
反观章秋白,他却是一脸沉郁严肃,眉眼冰冷,如粹冰霜。路过的狗都得冻死。
两位老总的心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打工人个个都很有眼力劲儿,众人埋头干饭,席间异常沉默。
员工不敢造次,靳恩亭却是敢的。因着严琼的关系,他和章秋白私交不错,平时见面也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两人坐在一起,小靳总放低音量和身旁的人说话:“章总看着心情不好?”
章秋白:“……”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章秋白下意识皱了皱眉。
饶州人无辣不欢,一桌子通红的菜色,他的眉毛拧得更死,本就阴郁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不吃辣,却记得顾千俞喜欢吃辣。这一大桌的赣菜是她的最爱。
他冷淡出声:“不比小靳总心情好。”
靳恩亭觑他一眼,语气傲娇十足,“我大老远从青陵跑到汀兰,好不容易才把女朋友追到手,我当然心情好了。”
章秋白:“……”
章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确定不是在炫耀?
靳恩亭拍拍章秋白肩膀,慢条斯理地宽慰他:“兄弟,看开点,不就是看上了侄子的女朋友嘛,咱抢过来就是了,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嘛!”
章秋白:“……”
严琼的这张嘴四处漏风,什么都往外说。
他咬了咬牙,没好气道:“就不劳小靳总费心了。”
***
章秋白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每周都要飞饶州,一去就是好几天。
最近两个月都是青陵饶州两头跑,一刻不得闲。
暑气未消,青陵却不知不觉入了秋。
秋老虎正盛,燥热程度比盛夏更甚。
晚上八点,飞机落地青陵机场。
高旸先去停车场开车,章秋白站在西区通道口等人。
夜色浓沉如泼墨,一户户灯火绚烂,高架上的车流缓慢挪动着。
夏末秋初,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又格外煎熬,磨得人失去了耐心。
坐进车里,高旸将空调开到最大。喷薄而出的冷流充盈车厢,温度逐渐冷却下来。
章秋白额头上的汗水被蒸发掉,他获得片刻疏解。
他握住手机,沉声吩咐:“先去医院。”
车子平稳开出机场,汇入主路。大城市五光十色的灯光接连不断倒映在后视镜里,让人目不暇接。
途中下起了雨,稀稀疏疏的几点雨滴,雨刮器平整扫过,毫无痕迹。
后座上的男人面色沉寂,瞳孔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个小时车程,抵达惠仁医院还不到九点。
章老太太却早早就睡下了。
不愿打扰母亲,章秋白隔着病房远远看了一眼。
老人家小小的身子躺在病床上,脸颊凹陷进去,似乎又瘦了。
癌症晚期的病人只会越来越消瘦,瘦成竹竿,最后形容枯槁。
章老爷子佝偻着背,面容沉郁,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他压低嗓音说:“你刚下飞机,先回去休息。”
章秋白点点头,“您也早点休息。”
父子道别后,章秋白一个人下了楼。
高旸坐在车里等他。
他想起了王家人的那碗馄饨。
最普通的三鲜馄饨,皮薄馅大,圆滚滚,胖乎乎,浮在清汤里。表面撒一层葱花、香菜、虾皮,鲜香十足。
青陵人不吃辣,清汤煮出来,不放一点辣椒,照样鲜美。
重要的是这碗馄饨有母亲的味道。
母亲确诊以来,再也没有为他煮过一碗馄饨。
“去王家馄饨铺。”男人的嗓音低迷嘶哑,仿佛堵了把粗沙。
——
这个季节没长雨,飘了几点雨滴,很快就停了。
月光清淡,道路两侧树影婆娑。
枝白路多樱花树,没有樱花盛开的季节,这条马路黯然失色。
章秋白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高旸偷偷瞄了两眼后视镜,老板懒散地坐在后座,肩膀深深塌陷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光了精气神,只剩下一摊皮肉。
一向顶天立地,独当一面的男人此刻颓丧又无助。
想必是章老太太的病情又恶化了。
寂静的车厢里发出一点轻响,来自章秋白的手机。
他赫然睁眼,捞起手机查看。
微信进来一条消息,来自章继,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章继:【小叔,我下周回国。】
当头一棒,章秋白如梦初醒。
后座车窗被人从里面轻轻摇下,燥热的夏风钻进车内,迅速湮灭在空调冷气里。
一只细白的手伸出车外,指间是流动的青烟,一蓬一蓬散开。
肺腔里鼓满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照样消不了心中的郁气。
“高旸,前面掉头,送我回精言公寓。”男人的声音冷硬无比。
高旸一愣,脱口而出:“您不是要去顾小姐家吃馄饨吗?”
“不去了,没胃口。”
“那我送您回家。”高旸默默打方向盘。
他开得快,二十分钟后车子顺利开进精言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高助理熄了火,小声开口:“到了,章总。”
章秋白像是睡着了,恍然一怔,指间的烟跟着抖了抖,烟灰扑簌簌往下掉。
这根烟点燃他就吸了一口,余下的全堆灰了。
他赶紧掐灭烟蒂,用纸巾包好,握在手心里。
“高旸,你开我的车回去,明早过来接我。”
“好的,章总。”
章秋白拉开车门下了车,把手心里的纸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乘电梯上楼,站在门前输密码。楼道里的照明灯勾勒出男人瘦削挺拔的身影,像是速写板上寥寥几笔写意画,线条凌厉而张扬。
滴的一声,密码验证成功,章秋白用力推开厚重的大门。
走廊里灯火通明,家里却是昏黑一片。
他迈进屋内,朝着黑暗处轻声呼喊:“开灯!”
下一秒,顶灯透亮,一室光明。
家里空无一人,无比冷清。此刻耳旁竟一点声响都捕捉不到。
视线范围之内,大面积的灰白冷色调,加剧了这间屋子的冷清程度。
不止空荡,更了无人气。
他换上拖鞋,慢吞吞走进客厅,直接倒进沙发,半天不愿动弹。
身体撤了力,疲惫感排山倒海袭来,像是一座山重重向下压来。身体被掏空,不堪重负。
他随手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屏幕漆黑。
茶几中央摆一只玻璃花瓶,是时下很流行的冰川纹,瓶身凹凸不平。
花瓶里插.一束银柳干花,火红的颜色永远不灭不败。
章秋白枕着沙发靠背,饥饿好似一柄木鱼槌追着他脑门使劲儿敲,咣当咣当响。
他没吃晚饭,这个点已是深夜。
静坐几分钟,他勉强起身,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冰箱里除了啤酒就是矿泉水,一样果腹的食物都没有。
家里从不开火,哪里会有现成的食材。
很不愿意承认,他将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他拿来手机,点了一家星级酒店的外卖。
刚下完单,通知栏及时钻出一条短信。
159XXXXXX52:【章先生,您出差回来了吗?我有事找您。】
一个没有备注的同城号码,章秋白却一眼就认出这个号码背后的人。
这姑娘果然听话,不让她喊小叔,她当真就不喊小叔了。现在改叫章先生了。
无管是小叔,还是章先生,他都不喜欢。
距离章家饭局过去了快两个月,为着饶州歌剧院的项目,他频繁跑饶州,他和顾千俞再也没见过面。
几次出差回来,他都听秘书讲有位顾小姐找他。他当然知道是她,却一直压着没见她。
他既然答应了母亲,那就不会食言。他现在不会见她,更不会接她的电话。
这支玉镯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扯。它也是两年前那段露水情缘唯一的见证。
两人重逢以来,顾千俞一直避他如蛇蝎,现在却锲而不舍找他。为的就是斩断这唯一的牵扯。
镯子之前一直没还,现在却坚持要还给他。是想告别过去,和章继订婚了吗?
老太太是行动派,兴许越过他,早就见过她家长辈了。
章秋白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几秒,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章继那条微信。侄子下周就要回国了。
正主归位,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他就像是一个罪人,被下了最后通牒。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又睁开。
他章秋白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为了顾千俞,他不介意再卑劣一点,当一个真正的坏人。
与此同时,他也想赌一把。
赌那百分之一的真心。
章秋白把自己家的地址发给顾千俞,后面附带一句话——
【自己过来。】
章总要开大了!
哈哈哈~
这章和《吃饭》的时间线重合,这个时间节点小靳总刚跑到汀兰追回新余妹妹。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蜜加糖(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