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加糖（38）

明明已是深秋，夜间寒气逼人。可室内却热如雨林，温度直线上升。

顾千俞又燥又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全身皮肤泛红，好似那枝头怒放的红梅。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大脑逐渐缺氧，呼吸不畅。意识像是点了火的热气球飘向了云端。

她觉得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滑向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伸手不见五指，无法触及内壁，更碰不到底，整个人完全是失重的。

她迷茫又无助，迫不及待想抓住什么，在黑暗里胡乱摸索一通，愈加心慌。

直到有人及时握住她的手，柔声在她耳畔安慰：“千千，别怕！”

那样温柔的嗓音，耐心又细致，像极了外婆。

顾千俞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家附近有条河。这条河是浪江的分支，水流倒很平缓，就是河水很深，有些地方甚至能淹没一个成年人。河上架了座浮桥，是由十多艘废弃的铁船组合而成的。人走在上面晃晃荡荡，像是在踩摇篮。

她儿时怕水，每次都不敢过这座浮桥。外婆就牵着她的手，慢慢往桥上走，边走边安抚她：“千千，别怕，有外婆在呢！”

她的一颗心突然就定了。

一切渐入佳境。

场景切换，顾千俞正置身于一架巨大的壁炉前，木材燃烧，噼里啪啦直响。火光通红，照亮四周，同时也暖意融融烘烤着她的四肢百骸。

太舒服了，舒服到她很想闭上双眼就此睡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绳索在拼命拽着她，不让她坠落回忆，强迫她回归现实。

绳索的另一头被某人攥着，他掌握着她身体的密码，牢牢把控着主场，让她在他手里极致绽放。

“章秋白……”破碎又无力的嗓音，本能地从女人的唇齿间滑出。

黑暗里的身影倏然一怔，他目光如炬，情绪外泄，白日里尚能隐藏的感情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章秋白不是第一次从顾千俞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今天下午在医院，她输着液睡着了，睡梦中就喊了他的名字。

他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发音，当时输液室人多声杂，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看来，她真真切切喊了他的名字。

章秋白心头一动，忙不迭凑到她耳边追问道：“叫我做什么？”

可当事人却根本听不到他的话，自说自话：“章秋白，我好饿啊……”

章秋白：“……”

嗐，他就不该对她抱有任何期待！

——

顾千俞做了个美梦，梦里的美食应有尽有，火锅，串串，烤鱼，烤肉，菠萝包，椒麻鸡……还有外婆亲手包的馄饨。

这些美食就挂在自己面前，她拼命伸手去够，可它们都长了翅膀一样一样飞走了。

她一样都没吃到，然后被饿醒了。

醒来时，两眼昏花，饥肠辘辘。潜意识里还以为在自己家，直接喊了一句：“舅舅，来碗馄饨！”

喊完也不见有人回应，室内空荡荡的，除了她，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迷迷瞪瞪的，抬手揉揉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床上深蓝色的被子，被子滑下肩头，堪堪遮住上半身。

她往被子里探了探，自己身上不着片缕，无比清凉。

顾千俞：“……”

停滞的思维一秒归位，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章秋白家的卧室，她在他的床上。

明明滴酒未沾，只是流感发烧，她就跟喝断片了似的，脑子混沌不明。

她静坐须臾，开始四处找手机。床上找了一通，最后发现手机在床头柜充电。

章秋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替她充的电，电量满格。

漆亮的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11点22分。

天呐，居然这么晚了！

家里可是有门禁的，她着急忙慌点开微信，怕舅舅舅妈在微信上找她。

点开舅舅的头像，对话框里多出了一条语音，是未读状态。

她点开语音，凝神仔细听——

舅舅：“千千，你晚上加班了吗？怎么还没回家？”

后面还有两个语音电话，她没接到。

她不敢耽搁，赶紧给舅舅回拨过去，谎称今晚加班，手机不小心调了静音，没接到电话。

舅舅没怀疑，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给舅舅打完电话，顾千俞又翻了翻微信，她发现章继找了她，给她打了语音电话，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当时被章秋白给挂断了，她没接到。

章少爷就打了这么一个语音电话，后面就没打了，微信文字也没发一条。她估摸着根本没什么大事。要真有重要的事情，他早就夺命连环call了。

因此她也就不打算回他了。

她把手机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准备穿衣服。

“砰”的一声，手机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发现了一样熟悉的物件。

那是一只礼盒，里面装的正是那支黄翡一口糖玉镯。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镯子，指尖轻轻划过，感受到一点清凉。

镯身莹润剔透，在灯下熠熠生辉，仿佛一汪涌动的泉水。

而玉镯旁还摆着一只打火机。

最普通的款式，第一眼看过去毫无特别之处。

可顾千俞却为它停驻了目光。打火机上刻着规整的英文字母，让她一时间思绪万千。

两年前在悉尼，她和章秋白分别的那个早晨，她让他留一样东西给自己，她当时是看中了这只打火机。

没想到章秋白将那支价值昂贵的玉镯送给了她。

而两年后，她把玉镯还给他，她又看到了这只打火机。

兜兜转转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心思微妙地转了转，顾千俞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她拿起这只打火机端详两眼，偷偷塞进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穿戴整齐，她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往客厅里环视一圈，并未看到章秋白。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她快步走到鞋柜旁，拿了自己的鞋子换上。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道沉凉嗓音，“要走了？”

顾千俞吓了一跳，忙不迭回头，发现声音是从客厅阳台传来的。一抹颀长身影赫然入目，章秋白穿着睡衣睡裤正站在阳台上抽烟。

平时见惯了他西装革履的样子，倒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居家的装扮，短发湿漉漉，软趴趴的，明显是刚洗过头。

她稳住心跳，轻声说：“我得回去了。”

章秋白掐掉手中的烟，快步走过来，“再待会儿，外卖马上到了。”

他不提外卖还好，他一提外卖，顾千俞立即感觉到胃里空空荡荡，亟待美食的填补。

它还咕噜咕噜叫了两下。

晚上在精言大厦喝的粥早就消化光了，这个点早饿了。

“不吃了，我不饿。”她违心地说。

她还是回家吃馄饨吧，章秋白的外卖没那么好吃。

对方似乎早料到了她会拒绝，慢条斯理使出杀手锏，“是茶白春坞的外卖。”

顾千俞：“……”

茶白春坞是青陵当地一家网红茶餐厅，他家的菠萝包和香麻叉烧酥是顾千俞的最爱。

在悉尼留学期间，她就心心念念惦记着这口吃的。只可惜那两年她没什么机会回国。

今年好不容易学成归来，她却只吃了两次。这家店生意太火了，每次去都爆满。她不愿意等座，灰溜溜走人。她家离得太远，点不到外卖，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有送上门的美食，不吃白不吃。

顾小姐能屈能伸，果断改口：“突然又感觉有点饿了。”

见她改主意改得这么快，章秋白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他就知道只有美食能拿捏她。

——

五分钟后，门铃响了。

顾千俞眼睛一亮，她知道外卖到了。

“我去拿！”

章秋白只感觉到眼前卷过一阵风，下一秒人就冲到了门口。

顾千俞欢欢喜喜把外卖拎进屋。

外卖盒还没掀开，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儿。

就是这个味儿！

美食当前，病都好了。顾千俞现在生龙活虎，精气神十足。明明下午在医院她还是那副病殃殃的模样。

她犹如小仓鼠进食，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的，吃相一点都不斯文。

她眼里有种对食物天然的敬畏之心。看她吃饭非常治愈。

章秋白觉得她适合去当吃播博主。

上次欠下的那顿夜宵今晚终于补回来了。

顾千俞席卷完一桌美食，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皮。

章秋白难得动了动筷子。他这人自律，搁到平时，一般超过十点，他就不进食了。现在为了陪顾千俞，他多少吃了点。

他吃东西讲究，很少有能入他眼的食物，吃什么在他看来都一样，一日三餐纯粹是为了果腹。

严琼钟爱茶白春坞，带着他去吃了好几次。他一直觉得味道也就那样，说不上多惊艳。

没想到今天这桌菜的味道倒是挺不错的。

食物还是那些食物，想必是坐在对面的人不同。

等他吃完，章秋白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残羹冷炙。

趁着他收拾桌子的功夫，顾千俞起身去了客厅的阳台。

近六米的超长大阳台，章秋白特意没封窗，只加了护栏，让它完整保留下来。

平时工作累了，走到阳台上抽根烟，吹吹风，看看大城市璀璨的灯火。

晨起有朝阳，傍晚有落日，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景致不同，各有各的美。

只可惜这阳台太过单调，只支了张小圆桌，摆两把椅子，旁的东西一样没看到。就连一盆盆栽都没种，未免浪费。

章秋白收拾完，进厨房洗净手。再出来发现顾千俞懒洋洋地斜靠在阳台的护栏上，乌黑浓密的长发犹如成串的海藻在灯下柔顺润泽。

脚上还踩着他的拖鞋，白嫩的脚丫子好似白果一般透明。

此刻她整个人无比松弛。

章秋白回屋拿了件厚外套。

深秋的清寒一阵一阵扑来，格外醒脑。

眼前人影投下，下一秒顾千俞就感觉到肩上一沉，被人罩了件外套。

她下意识拢紧衣领，随后冲对方嫣然一笑，“谢谢！”

章秋白和她并排而站，一高一矮两道细长影子洒在地上。

他的衣服沾染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海洋香调，让人无比安心。

顾千俞看着空荡荡的阳台，不禁开口：“你这阳台浪费了。”

章秋白慵懒地掀了掀眼皮，“怎么说？”

“你都不种点花花草草啥的，光秃秃的，真浪费。”

“没那个心思打理。”

章秋白嫌麻烦，一贯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何况工作那么忙，分走了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实在无暇他顾。

“你家这大阳台要是给我爸，他一定给你种满花花草草，他还会种菜，什么青菜萝卜，辣椒小葱通通安排上。他可喜欢种菜了，他援非这么多年，医疗队走哪儿，他就在哪里开垦荒地，行李箱里永远都要装几包菜籽。受他影响，他队里那群年轻医生都学会了种菜。”【注】

中国人骨子里就爱种菜，只要有空地他们就能给你种满。

章秋白问：“你会种吗？”

顾千俞语气自豪，“当然会了，我小时候天天跟我外公外婆去菜地，看都看会了。”

男人自然接话：“那我家阳台给你练手。”

顾千俞：“……”

女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说：“还是算了吧，我工作忙，没那个精力弄。”

“那等以后再说。”章秋白并不强求。

以后？

顾千俞不禁愣住了，她和章秋白能有以后？

吹了会儿风，寒意直逼肺腑，顾千俞搓了搓发凉的手臂，“我要回家了。”

章秋白及时说：“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送你回去。”

她点头说好。

这么晚了她也懒得打车了，章秋白能送她回家最好。

他走进衣帽间，片刻之后换上了休闲的卫衣卫裤，一身米白，淡雅如玉。

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深色系，清一色的黑灰藏青，很少有亮色。

这是为数不多的一套浅色系衣服，顾千俞都忍不住惊艳。

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赤.裸又直白，并不避讳。

“你穿浅色真好看！”她发自心底赞美。

章秋白明显错愕了数秒，居然破天荒有点脸红，跟个小年轻似的。

他故作深沉地朝她点点头，“嗯，知道了。”

顾千俞：“……”

顾千俞瞅见他微红的耳朵，知道这人是害羞了。

真是稀奇啊！章秋白居然也会害羞。这人分明就是老干部，平日里一板一眼，不知道多严肃。

她弯下眼角笑，故意逗他，“小叔，你真可爱！”

章秋白：“……”

——

从精言公寓到王家馄饨铺，二十分钟的车程。

车子停在家门口，一楼堂屋的大门虚掩着，客厅里还亮着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屋里传出来。

怕惊动家里人，顾千俞迫不及待解开安全带。

手碰到车门，主驾蓦地飘来一记低沉磁性的嗓音，“顾千俞。”

发音准确，吐字清晰，顾千俞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分外好听。

右手停顿了一下，她下意识扭头看他，“还有事儿？”

男人的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握成拳头，随后又松开。

反复几次，像是有些犹疑不决。

顾千俞拧着眉，猜不出他想和自己说什么。

一股张牙舞爪的死寂充盈四周，近乎诡异。

她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她有预感，自己未必想听到具体内容。

她忙不迭拉开车门，迫不及待想逃离。

左手毫无征兆被人握住。

男人手掌温热，将她的手完整包拢，轻微使了点力，不容她挣脱。

身体好像被人摁了暂停键，当场僵住。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心脏砰砰乱跳，毫无节奏。

她屏息以待，终于听到某人坚定不移的嗓音，“你和阿继分手吧！”

章总：快分，老子要上位！

哈哈哈～

【注】：一个小彩蛋，千千的父亲就是《老年团》里祁医生援非医疗队的带队医生。相关内容在45章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