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确定。”

裴景淮冷笑一声，回头打量着大长老，他一向以苗疆传统服饰示人，干枯斑白的发上坠着些彩色细翎和玲珑银饰。

“若是有朝一日苗疆覆灭，大长老当如何？”

大长老不应，脸上闪现片刻僵硬，将手中象征权力的木仗放平在地上，神情肃穆，眼眶发红，眸中似是含着泪花，可以清晰看到坚定的信仰和苍老，垂颅叩首的瞬间，一行清泪悄然落下，滴落在明亮的地面。

“作为苗疆的长老，却没有拯救的能力，本就不该活在世上，只是……”

裴景淮接话，眸中讥诮毫不掩饰，“只是，大长老还存着妄想在我这个圣子身上。”顿了顿，漫步离去，在空气中留下，“预言不会变，或许你该日夜祈祷着，她能平安，否则就算是找到了遗址，我也能将苗疆拉下深渊。”

少年伸手接住夜幕下随风飘摇的白花，长长的眼睫下隐藏着汹涌的爱意。

我想我再也等不起下一个千年了。

绚烂的烟花下，裴景淮一身黑衣，高高的马尾束起，发梢扫过直挺的脊梁，他缓缓闭上眼，无视所有颜色，一片黑雾中，唯留一个娇俏鲜研的笑容。

姜至趁着夜幕在琉璃瓦上轻盈落下又腾起，她皱眉跳上眼见最高处，环视一圈成片的红墙黄瓦，只觉一阵头疼。

这也太难找了吧。

“是在找皇后寝宫吗？”姜至回头望去，一片玄色衣角映入眼帘，略显寂寥的身影站在殿宇间阴影处，时而现的焰火打在那人温煦的脸上。

“对，暗卫身上的线索，遗址与皇后有些联系。”

姜至一双杏子眼溺着星子，她用手指绕着青丝随意放在肩前，掩盖颈侧上的禁制，唇上姝色湿濡了她骨子里的清冷，映衬着雪嫩的肌肤。

裴景淮看得横出渴求，声线紧绷，垂落的手若有似无的擦过她的衣袂，从高处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走吧，我带你去。”

姜至本还想问他为何出现在此，但转念一想，苗疆圣子有预言能力，索性闭嘴，紧跟了上去，“殿下，先前来过？”

裴景淮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屋檐上，衣袂翻飞、脚下生风，忽然感觉到姜至投射在他脸上的灼热目光，长睫微微颤抖，与她目光相接，“你为何盯着我？”

“没什么。”顿时，姜至有些恍惚，时间对她来说消逝地无比漫长，经历的过往早已湮在尘埃中。

此刻，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裴景淮挡在自己身前，每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捂住心口，艰难的喘息着，停在一处檐角。

裴景淮见状也停了下来，他的影子落在黑靴下，侧对着月光，半张容颜没入阴影中。

少女微抿朱唇，引着裴景淮的手触到他胸口的衣襟，四下静得只剩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不知是谁的。

黑暗中，少年的蓦地变得异常敏感，晚风吹过带过一阵浅淡香气，姜至无声地松开了他手腕上的系带，小手托住大掌手背，指腹将袖子挽到了肘节，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裴景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拉下袖子，隐藏那些不堪的事实。

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有所准备。

姜至伸手摸了一下腕骨处深可见骨的狰狞疤痕，想起幻镜中的那个神秘人来，他的腕骨处也有一道疤痕。

“裴景淮，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她垂下眸子，嘟囔了一句，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他掌心的纹路，摩挲疤痕的手一滞。

“什么？”

姜至抽回手，衣袖轻轻擦过他露出的肌肤，灿然一笑，“走吧，不是说要找遗址的线索吗？”

她诡异的离开归墟界，从一凡人身上醒来，好像让原本平静的凡间出现了许多扑朔迷离之事。

先是死薄缺失，冥界并无记录。再到后来出现了一座神秘鬼庙，以至于本该掌握在上清境手中的《六道录》竟出现在了京城。

还有……眼前，这个拥有灵力的苗疆圣子，她总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

飞檐翘角之下，一身锦衣华服的女子正安然地注视注视着一株逶迤的梨树，听到足尖落地的声音，回眸，目光是历经岁月沉淀的静美，远远瞧去，眉宇间的愁绪像是散不开的愁云。

“她好像在等我们？”姜至迟疑地侧眸，望向身旁面无表情的裴景淮。

她将这一切归结于预言能力。

“嗯。”裴景淮从喉间溢出一个字来，似笑非笑的撩起眼皮，透过敞开的窗棂瞥向内殿沉睡之人。

几步之外，姜至能感受到她来自这个中宫娘娘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被折断羽翼的丧失生机气息，她很美，外表让柔软可欺，却自骨子里透出能摧毁一切的感觉。

就是在瞬间，忽然大风摧毁枝桠，吹落一树繁花，翩翩鲜研席卷着向上蜿蜒，雪满汉白玉阶，搅乱衣袂青丝。姜至本能抬起手臂，向后躲闪了一下。

正在屋檐喝酒的褚卫仿佛接受到什么信号，收起搭在膝骨上的手，拾剑起身，寻找源头。

片刻后，目光停在一处殿宇。

皇后向前走了几步，刚想开口说什么，倏地就被从内殿传来的声响给打断了。

是傅琰在闷哼——

他右手紧攥着衣领，露出大片病态的肌肤，双腿交替支起又重重放下，俨然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

皇后本想进去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可不远处，裴景淮睫羽下满是讥诮，冷笑一声，目光看似凉薄，实则在警告她。

只得悻悻收手，款步至姜至身旁，附在她耳边轻飘飘道，“为了寻找你，我走过了千山万水，没想到再见面，我竟然病入膏肓，要跟你永别了，但幸好你获得了救济。”

总是心底深处压着对凡尘的眷恋，可她有分寸，也有底线，曾冲破枷锁，真正作为人痛快地活一场，但事实却不尽人如意。

她却囚在这方天地中，被深爱的夫君背弃利用，骨肉分离，愧对主人恩赐，如今是时候结束这一晌贪欢了。

皇后侧眸，目光穿过姜至的鼻尖，停留在裴景淮身上，嘴唇翕动似乎是在做告别。

轰隆——

一道眩目的白光劈天落下，落在一树梨花枝头，四周以他们为圆心急剧褪色，犹如烟消云散，凭空出现一座恢弘气派的城门。

梨树应声倒下，古老宛如接天的幢影，倾斜着磅礴的青色雾芒。

以铜门为界，将此地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内如血残阳印染半边天，幽幽萤光泛在高草间，奇形怪状的古柏如狰狞鬼爪，伫立在润泽的地面。

裴景淮耳尖的蝶饰仿佛活了，在空中振翅飘飞，此刻，他没有出声，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拇指的银戒无声地向下滑落，被他倏地攥紧在手中。

姜至往他身边贴了一寸，挡在身前，裴景淮低头望着两人的衣角被风吹在一处，眸光微动，伸手牵住了姜至的衣服。

被阿姐护了太多次，抓住她变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指节越收越紧，直拽得她向后退了一步，猛地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姜至仰头，脑袋上的绒毛挠着他喉结。

裴景淮顺势捏住她的下颔，不顾她的挣扎，仔细的端详她那双湿漉的杏眸，眼睛眨巴时长卷的扑扇。

真好看，他看着她的瞳孔中彻底被他的模样所占据，真期待情蛊噬入心骨的那日……

铜门缓缓打开，发出隆隆声，百鬼仪仗队肃穆静立于原地。

正中央的高坐上，一袭金莲纹紫灰色长袍的妖孽男子，正半靠斜椅，长腿喇搭在扶手上，捡起一串紫葡萄，一把塞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吐出葡萄皮和葡萄籽，一副不可一世的纨绔模样。

姜至看着裴景淮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鼓起勇气，深呼吸，“风沙大，你还敢这么看我，进了眼可难受了。”她胆大包天地伸手捂住他的眼，念动诀咒，沁出眉心的走马灯，将它注入眼前之人体内。

那人来历不明，他肉体凡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里面的情况，走马灯内有她半成灵力。

情急之下，竟忘记了她站在生死的高度上，能睥睨凡间所有的人，三千界中所有的仙灵。

就算他死了，也能将他带回人间。

觉察到他整个人僵硬的像座雕塑，姜至小心的踮起脚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裴景淮双眼睁着，长而翘的睫毛在她掌心上下拨扫，任凭她动作。

风水轮流转。

没有眸底阴鸷的颜色，少年的脸颊乖顺的让人不忍欺凌。

一个飘渺虚幻、俊若神邸的高大身影，飘然落至姜至身后，气场极强，散开滚滚无尽雾芒。

周遭的一切，瞬间静止，傅琰头顶浮现一张虚渺符箓——《六道录》的页启。

那人眼眸格外深邃，透着无尽深渊的色泽，半刹发簪晃动，他微微俯身，悄然抵唇，做了个“嘘”的手势，指节微抬，符箓便听话的飘至他的掌心乖顺的停留着。

今日一趟果真没有白跑。

“小江阴。”

惊诧回眸，一瞬，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距离，姜至松开了覆在裴景淮眼睫的手。

上清境众神透过水镜看到男子眼前所见之景，在瞧见走马灯中映射出的金芒之际。

姬瑶一脸不敢置信，“他也太心狠了吧，她死一次就拿……赔。要什么给什么，没见他这般惯人的，这要是被三千界众仙佛知晓了，还不得指着天，戳我们脊梁骨骂一句偏心！”

老头也真的越来越由着他乱来，还纵容他到底。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六道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