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7日，常乐言、林枣阳十岁，四年级的暑假

山城自古闷热，这天碰上了小暑，暑气尤盛。离了电扇五分钟不到，后背便满是汗痕。

午后三四点，气温居高不下，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平常热热闹闹的小街，这时也显得格外安静。

开着阳台门，对街路人的询价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板这个雪糕多少钱？”

好巧不巧，常乐言一家，就选在了这天搬家。

他们来时，林枣阳还坐在电风扇下写作业。

老旧的电扇，无论工作得再怎么辛勤，终究还是敌不过燠热的天气。手心的汗液濡湿了纸张，将作业弄得皱巴巴的。

不管洗多少次，还是会很快变得粘腻。林枣阳郁闷地擦掉手心的汗，想要开会儿空调，却又不敢——没办法，空调费太贵了，这个月妈妈已经提过好几回，说家里的电费用得太恐怖。

等妈妈回来了再打开吧，林枣阳想。

忽地，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声。声音由远及近、一点点变大，最后直接停在了楼下。紧接着是开车门的声音。大人们陆续从车上下来，活络地和人打招呼，相互问好。

“常乐言——别睡了，快下车！”女人的喊声在一众男声里显得格外突出。

很快，货箱门被打开，拖拽、搬运、滑落……

“咚！”

重物落地的闷响再一次打断了林枣阳的思路。

各种嘈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争先恐后地往林枣阳耳朵里钻。本就因为炎热的天气变得心浮气躁的林枣阳，此时则更加难受了。

天气太热，题目太难，动脑筋想一下就知道，楼下的噪声一时半会肯定停不了。

林枣阳被吵得没了脾气，直接丢了笔跑去阳台吹风，顺便凑凑热闹。

刚趴到台面上，一道身影就闯入了他的视线——“嗖”地一下，那个人直接从卡车座位上跳了下来。

对方速度太快，他只透过车窗看见了一个残影。

她背对着他，被车门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他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穿着背带裤，扎个了马尾辫。

林枣阳比了比，座位到地面的距离快有她人那么高。

她竟然敢直接跳下来，不怕摔跤吗？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常乐言转头，背后的马尾随之甩动。

只是一个空空如也、屋门半开的阳台。

明明感觉有人在看她的……

常乐言狐疑地想，还是转回头把车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林枣阳直觉她要回头的那一刻就迅速蹲下了。身体的反应远超过大脑的判断。

等他背靠墙面，抱着双膝蹲好后，他才纳闷地想：他为什么要躲？

于是，又理所当然地，他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

可惜，等他再去搜寻那个身影时，她已经不在了……

在外边待了有会儿了，林枣阳快要被一阵阵热浪给击昏了头。他恹恹地回屋，只好继续吹着电扇写作业。

暑假的周一到周五每天都要训练，要是碰上其他的拍摄任务，他连周末也没有。现在好不容易能放假，他现在得趁着这个时候抓紧时间写作业，要不然就做不完了。

屁股刚挨到小板凳，便听见楼道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些嘈杂的声音没再继续往上走，渐渐消失，而是停在了他家门口。

“妈——，快开门。”

“来了，你先给叔叔们让路。”

一清脆一成熟的两道女声透过屋门传了进来。

是对面的吗？

林枣阳愣了一下。

想起前几天妈妈提到过的——楼下冯奶奶的女儿过几天就要搬过来了。

“他们家的孩子也是马上就要读五年级了，你到时候要有伴喽。”

妈妈是这么说的。

所以，就是刚才那个女生吗？

这栋楼楼盘不算老，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楼里上下左右，住的大多是比较年迈的老人。有一两户中年夫妇带着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也有刚结婚的小情侣，可就是没有和自个儿孩子同龄的人。林枣阳的妈妈，也正是杨春梅女士，为此念叨了好久，巴不得能给林枣阳找个伴玩。

林枣阳倒是不以为然。

他整天在学校里和同学呆在一起，平常还去公司训练，到处都有朋友。况且，他每天回家不是写作业就是练歌练舞，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玩。

林枣阳想七想八的，注意力就是落不到面前的作业上。他甩甩脑袋，拿卫生纸堵住双耳，集中精神和作业奋战。

得在妈妈下班之前写完，晚上还要去天台上练习呢，按照老师说的方法，每科作业都写一点，这样就不会太累了......

林枣阳勉强抛掉杂念，重新提笔，终于写了起来。

不知不觉就将近晚上六点。

林枣阳刚伸个了懒腰，塞在耳朵里的卫生纸便咕溜一下滚出来了。他正打算弯腰捡起来，突然，远远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林枣阳“噌”地坐起，噔噔地跑到门口去开门。

“妈妈——”

林枣阳满心期待地打开房门，见到的却不是自家妈妈，而是对面新搬过来的邻居阿姨。

叔叔和阿姨两个人正把最后一点东西搬进屋里。

林枣阳看着他们愣神——他们两个，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两人见了他，亲切地笑了笑。

“你就是杨姐的儿子吧？是叫林枣阳吗？长得真可爱——”漂亮阿姨问。

林枣阳没反应过来。

漂亮阿姨和他妈妈认识吗？

“叔叔，阿姨。”他小声地叫人。

刚好，林妈妈也提着一袋子菜走了上来。

“杨姐，下班了？”常英颖问杨春梅。

“诶！”杨春梅惊喜道，“都搬过来啦？”

“对，等明天收拾好了，请你们过来吃饭。”林枣阳看见那个漂亮阿姨欢欣地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

大人们在聊天，林枣阳一个人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等他们聊完。

有点无聊。

那个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屋，突然拿出来一只苹果塞到他的手里：“来，吃点儿。”

林枣阳茫然地看向妈妈——她正和漂亮阿姨聊得开心，完全没注意到他。

林枣阳只好乖乖收下，冲好心的叔叔道谢。

叔叔爽朗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回屋干活去了。

林枣阳顺着他的背影往里瞅了瞅。

那个女生……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好像没看到那个人，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十岁的林枣阳第一次对常乐言感到好奇——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她是谁而已。

林枣阳站在原地发呆。

大人们的对话他听不懂，主要是他也懒得听。一个字一个字组成小队排成了句子，从左耳朵里钻进去，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又从右耳朵飘出来了。

反正什么也没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林枣阳站得脚都酸了，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告别声。林枣阳连忙抖擞精神，准备进屋。

大人们意犹未尽地相约次日到常乐言家吃饭。

杨春梅领着林枣阳进屋，关上门，一边换鞋一边问：“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全部都做完了。”林枣阳的语气里有一丝丝的骄傲。

但这种状态也没持续多久，因为，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乱叫……

“妈妈我饿了……”林枣阳垂着小脸道。

杨春梅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

“走之前叫你泡的米泡了吗？”杨春梅提着菜进了厨房。

“泡了，”林枣阳回，“还煮熟了。”每次妈妈刚好下班的那个时候，就到他淘米煮饭的时间了。

只是——

“不是说别碰电的吗，不用你煮，不安全。”杨春梅又开始唠叨。

“下次别动了啊，只用淘好米放进去就行，听到没？”

“……哦。”

林枣阳恹恹地回，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尤其是面前还有个饥肠辘辘儿子。杨春梅挽起袖子，洗着菜同林枣阳说：“你先吃点水果垫着，很快的。”

林枣阳：“……好。”

他其实不太想吃水果，可是肚子一直在叫，太难受了。

林枣阳看了看手中的苹果，还是勉为其难地洗了洗，吃掉了。

一颗苹果下肚，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饿。他洗了手，决定先去天台，一边复习昨天学的新舞，一边等开饭。

常乐言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来的。

——

搬到新住处，常乐言本来想着要去布置自己的新房间，结果没待多久，便被众人嫌弃碍事，给赶到楼下外婆家看书写作业去了。

可她哪儿待得住？

外婆读书的时候，她还能掩饰掩饰，乖乖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作业。等外婆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她直接就跑进书房翻书去了。

不过，打鱼晒网的，半天下来，一本全新的暑假作业也做完大半——欸，她转学了，是不是不用写以前学校留下来的作业了？

常乐言刚起了这个想法，又立刻焉了神——算了，还是写吧，对成绩有帮助呢。

但今天可以歇歇！

刚好冯厚粲在厨房做饭，她从书房里撇了一眼，发现这边没人能看见。她偷笑着，从书房里悄悄咪咪地跑了出来，一个人溜出来玩。

昨天看的电视剧里，男女主在天台上第一次亲了嘴儿。她突发奇想，攀着楼梯扶手往上爬，想看看这个楼顶上是不是一样有个坐台。

刚走到最后一层台阶，她隐约听见有什么声音从上面传来，还“一二三四”地打着节拍。越靠近，声音越清晰。

这是谁呐？他在干嘛呢？练广播体操吗？

常乐言胡乱猜测。

正好，她还愁来这边了会没有朋友呢。不知道这里学校的广播体操跟她们之前跳的是不是同一种，万一不一样，她是不是可以找他学！

打好了心里的小算盘，常乐言开始行动起来。她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门那儿靠，悄悄推开半边门。

欸，没练操啊？

这是常乐言的第一想法。

哦！是在跳舞！

常乐言眼睛亮了亮。

林枣阳正全心全意想下个动作，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一双明镜一样的眼。他陡然停住，收了动作，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

其实，看见她的衣服林枣阳就知道了——她是之前楼下的那个女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这样问了。

啊喔，被发现了。

常乐言也没再遮遮掩掩，直接从门后走了出来。

“我叫常乐言，刚刚搬到三楼来的，”她笑容满面，“你也住这里吗？”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枣阳没有什么反应，就是……

太尴尬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他刚才练舞，不会全被她看到了吧……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会儿，林枣阳才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

他只想逃走。

说一不二，林枣阳很快低下头，准备避开她下楼去。

“诶——你这就走了吗？”常乐言没有眼力见似的，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林枣阳假装没有听见。

但是，他再快也快不过占据地理优势的常乐言。

“等一等！”常乐言身子一挪，门便被挡住了。

原本林枣阳只觉得难为情，现在常乐言这么一拦，他反倒变得羞愤起来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打断他的练习不说，还挡路。

林枣阳就快要发作。

结果，出乎意料地，常乐言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伸出手，翻转开来——是三颗颜色不一的糖。

涌至胸口的怒气突然止住了。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你训练了？”她道歉也是笑着的。

“……不用，我要走了。”林枣阳扭头，躲开她的视线。

“收下嘛。”常乐言似乎毫不介意面前的人是不认识的人，直接抓起他的手将糖放进他的手心。

“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她乐嘻嘻道。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你叫什么呀？”

“你是住在这里的吧？”

“住几楼咧？”

常乐言的问题层出不穷。

“嗯？”见他不回，常乐言疑惑地看他。

林枣阳有些无奈。

“林枣阳。”

“我住302。”

果然，常乐言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住301诶，你就是对面的邻居啊！”

林枣阳没有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他继续往楼下走，常乐言也跟在他后面。

“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上学了？”

“你读哪个小学？”

得不到回应，她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

“万一不是一个学校的就糟糕了。”

一直自言自语的。

“你们学校要跳早操吗？”

“我听说那个早操都是全国通行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欸你别走太快——”会摔倒的！

林枣阳一直用“嗯”来回答她的问题。

他不想多说，又不好不说……他现在只想回家。

刚下三楼，两人便迎面碰上了出门找人的常英颖。

“常乐言你怎么上去了？说了不要一个人乱跑的吧？外婆说正做饭呢，一眨眼就不见了——”常英颖显然面带愠色。

常乐言一看到她，立刻住嘴什么也不问了，直接藏到林枣阳后边，把他当做盾牌来挡住常英颖。

“我以后再找你玩！”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她飞似的跑下楼：“外婆——妈妈要打人啦——”

林枣阳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常英颖看林枣阳这样子，直接笑了出来：“你们都见到了？”

林枣阳：“嗯……”

“没事儿，等相处久了就习惯了。”

“以后她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教训她。”常英颖笑道。

林枣阳恍惚地点头。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林枣阳进门之后，也依旧没回过神来。

漂亮阿姨好像认定他们会成为朋友似的……林枣阳站着门后，古怪地想。

林枣阳家的门，隔音效果一直都不怎么很好。即便是关上了，依旧能很清晰地听见楼下传来的声音……

“我的苹果呢——我最后一个苹果呢——”不由分说地，常乐言的又恼又气的声音就这么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林枣阳听着，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