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失魂落魄出来，跌跌撞撞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听到耳边人声鼎沸，但听不清声音，他看到视线里火光熊熊，但明明灭灭。他听见水声哗哗作响，正欲寻这声响来源，突然感觉手臂上一重。
“谢无涯！”星枝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跟前，他完全没有觉察，“你去哪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了。他可能只是去做了一个梦，或许这是他做的又一个梦。又做梦了……
“刚刚那边可热闹了，成了好几对有情人呢。好可惜，你都没见着。”
有情人？
哈哈！看吧，他就知道，他谢无涯就是个笑话。人人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有他，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美云姐姐也觅得了良缘，他跟梅山大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呢。”
谁来把这个聒噪的小东西替他抓走？他想一个人待会，不，他就想一个人待着，永远一个人待着，谁都别挨他。
“谢无涯，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让他想想。
不，他害怕姑娘，他可不敢喜欢姑娘。
春风楼的姑娘表面上个个温柔似水，其实背地里全是阎罗母夜叉。
会拿藤条抽他，让他给她们洗弄脏的小衣亵裤，吐出的瓜子皮能把他脸打肿，还动不动把茶杯茶壶往他头上砸……
他最怕的还是花姐，逼着他学琴棋书画，学五花八门的歌舞才艺，学各种房中术、勾人技，学不好就挨鞭子挨板子关小黑屋，一饿饿上三四天。
那些年，春风楼地洞的老鼠都被他拖出来吃光了。
若稍微学的好些，就会被拖出去给达官显贵献艺，他们不喜欢听曲儿，也不喜欢吟诗作对，他们只喜欢扒人衣服……
“没想过？那你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娶一位什么样的夫人吗？”
夫人？可不敢想。
他上辈子的夫人要他的命，这辈子的夫人同样要他的命。他可能命中不带夫人。
“那，你有想过成婚吗？”
成婚！！！这比有夫人还不敢想。
上辈子成个婚死无全尸，这辈子提了一嘴就……他发誓，永生永世再不成婚。成婚克他。
“谢无涯，你睡着了吗？我……我想跟你说个秘密，可以吗？”
他都已经做梦了，怎么会没睡着？可闭嘴吧，聒噪的小东西！
“我这有一朵花，如果花瓣是单数，我就告诉你，如果花瓣是双数，我就不告诉你。好不好？我开始数了，一、二……”
你就是想说给老子听！给老子还搞这种把戏！滚滚滚！不听不听不听！一准没好事！滚！
“十三、十四、十五……”
你踏马玩上瘾了是吧？老子跟你打赌，数出来绝对是单数！要不是单数，头给你！这种把戏，老子三岁就通杀整个春风楼，你给我这班门弄斧！嫩了！
“十七、十八、十九。是单数。”
多稀奇！
“那我就告诉你吧。”
不听不听不听！滚滚滚！
“我……嗯嗯嗯。”
你嗯嗯嗯个屁！老子都听到了，你踏马喜欢老子！老子上辈子俩儿子年纪都快赶上你了，还喜欢老子，滚！做个梦都不消停！
“你……听到了吗？”
你听好了！都他妈别肖想老子！敢肖想老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谢无涯，谢无涯……”
声音从隐隐约约逐渐变得清晰，从远处逐渐落在耳畔，他慢慢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河边。星枝挨着他，两只脚浸在水里哒哒踢着。
他缓缓抬起头，星枝将脸凑到他面前：“你醒了？”
银月光辉洒在水面上，也落在面前这人的眼里，清澈透亮的眼眸里宛若装了一片星海。
带着些许试探、希冀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他脸上：“方才我同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谢无涯盯着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星枝有些失落，不过他并不气馁，反而在看着他这一刻，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他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谢无涯，我……”
话未出口，谢无涯手上的剑就已经脱鞘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脖颈，寒意登时从毛孔里渗进去。
星枝很是惶恐：“谢无涯……”
谢无涯神光寂然：“这柄剑，眼不眼熟？”
星枝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眼底慌乱，不敢说话。
“那就是认识了……”谢无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果然，我就说你怎么这么殷勤帮我找人，忙前忙后，感情你就是为了监视我？”
“谢无涯……”
“看着我被你耍的团团转，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星枝惊恐不已，却也内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没想骗你，我只是……”
谢无涯不想听他狡辩，手上加重了力气：“人呢？”
“……”星枝闭口不言。
“不说？”谢无涯冷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好欺负？只要不说话就拿你们没辙了？”
说完，不由分说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拖到河岸，扔到地上。
接着收了剑，折了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剔光枝叶，只剩一根修长的枝干。他试了试，朝着空气抽了抽，立马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破空声。
星枝有些怕他：“谢无涯，你……你要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星枝不由自主撑着手往后退，委屈不已：“谢无涯，你别这样……”
谢无涯看着他，抬手甩了一鞭子，直接打在他腿上，登时抽出一条血痕，星枝蜷成一团，疼得大哭。
“人呢？”谢无涯问。
“我不知道……”星枝哭着说。
谢无涯抬手又抽了他两鞭子，星枝爆哭，委屈落泪：“谢无涯，你混蛋……”
“我本来就是个混蛋！你还以为我是个什么好东西？祝无时人呢？”
星枝性子也犟，方才满心欢喜，陡然从山峰跌落谷底，此刻心里只有委屈和怒气：“我不知道！”
谢无涯抬手就要再甩他一鞭子，被听到河边动静赶来的星林制止：“住手！给我住手！”
“哥……”听到星林的声音，星枝再也忍不住，登时痛哭流涕，“哥……”
星林愤怒的跑过来，将星枝从地上抱起来检查了伤势，愤恨的盯着面前这个罪魁祸首：“你这个混蛋！你竟然敢打他？”
星林说着放下星枝，拔了腰间的弯刀，就朝谢无涯砍来。
“哥！”
两个人登时在河岸打起来，赶来的人群很快围满河岸。
谢无涯虽然灵力被压制，但星林依旧占不了上风，并很快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在跟星林的对抗中，谢无涯出手越来越重，将对方手中的弯刀击落后，他也扔了剑，提着拳头上去跟人肉搏……
大灵师和乌老赶到的时候，两人正在河岸上顽抗……
大灵师惊呼道：“住手！把他们拉开！”
一群男子冲上来将他二人拦住，星林挣开，提起拳头就要朝谢无涯脸上砸去。大灵师大喝一声：“星林住手！”
星林的拳头停在谢无涯鼻尖，接着，才愤愤不平的移开：“灵师，这个混蛋竟然敢打星枝！”
星枝正被几人搀扶着，满脸泪痕。
“从小到大都没人敢碰星枝一根手指头，这个家伙竟然敢把星枝打成这样！我今天不教训他，我就不叫星林！”
“住手！”大灵师再次喝住他，“你今日若是伤他分毫，我以天神之名，将你逐出星沙！”
众人大惊。星林更是又惊又震：“大灵师！这……”
大灵师又看向被制住的谢无涯：“将他带到朝凤堂。”
乌老一惊：“灵师，这……”
见灵师意决，乌老也只好同意。
朝凤堂乃是朝凤族的灵祠，先辈魂栖之地，通常只有商议族内大事之时才会打开。除了族长、耆老，连其他族众也没有资格随便出入。
此刻谢无涯这个外人却被带到这里。
众人都在朝凤堂外围观，严飞尘作为贵客，也立在人群中，不被允准进入。
“你去哪了？”严飞尘看到身侧突然出现的人，有些诧异，“方才你一直不在……”
那人望着堂中的谢无涯，淡语道：“随便走走。”
严飞尘半信半疑。
堂中。
大灵师坐于上首，其他人都列坐于两侧。
星林满脸愤怒的瞪着面无表情的谢无涯。
乌老对谢无涯也颇为不满：“星枝乃是我朝凤族下一任灵师，是族内身份尊贵之人，你伤害他便是伤害我整个朝凤族。按照族规，冒犯灵师，当沉潭。来人啊……”
“慢着……”大灵师缓缓开口。
乌老：“灵师还有何指示？”
大灵师：“问问缘由，可有可衿可悯之处？”
乌老沉着脸，勉强道：“灵师给你一次机会。今日之事，若你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解释，这朝凤族你恐怕很难走出去。
谢无涯看了一眼周围这些人，冷哼：“还在这做戏？”
乌老感觉受到冒犯，不悦道：“你这是何意？”
“这话我应该问你们！”谢无涯拔出祝无时的剑，猛地插在地板上，“把祝无时交出来！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破地方！”
“放肆！”乌老大喝，“把他……”
大灵师缓缓开口：“既然是来找人，何须如此大火气？”
谢无涯盯着他：“那你说，祝无时是不是在这？”
乌老道：“休得对灵师无礼！就算你是为找人，也不该对星枝动手。”
“这么说，你们是不肯承认了？”
谁都没有答话。
谢无涯拔了地上的剑，突然闯到上方，一剑就劈向上面供奉的那块山石。
乌老大惊失色，其他众人也都仓皇失措。
乌老：“住手！住手！！！”
乌老及一众耆老吓得面如土灰。
乌老：“对天神不敬，是要下地狱！遭天谴！永世不得轮回！”
堂外族众惊恐的跪伏了一地。
星林气的牙痒。
唯独大灵师淡定的坐着。
谢无涯这一剑并没有劈下去，不过剑却悬在上面，随时随地都会落下：“用你们的神，换祝无时，很划算吧？”
乌老：“你！”
“我数三个数，见不到祝无时，我就送你们的神下地狱！”
星枝：“谢无涯！”
谢无涯：“一！”
星枝：“你不要冲动！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无涯：“二！”
星枝急了：“谢无涯，你放下剑，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你要是动手，族人们真的会杀了你！谢无涯……”
谢无涯：“三！”
众人：“！”
嘭！
谢无涯一剑下去将那块山石劈成两半，滚到地上。与此同时，整个供奉的桌案从正中被劈开，桌案上的长明灯及一应供奉之物哗哗滚了一地。
众人：“……”
星枝：“……”
惊愕之后，乌老及一干耆老瘫倒在地。
乌老面如死灰，突然颤抖着指着谢无涯，怒吼：“把他抓起来，沉潭！沉潭！！！”
朝凤族众怒不可遏，就要冲上来将这个狂悖之徒抓住弄死，大灵师终于再次睁开那双看惯世事的眼睛：“你们有谁知道我朝凤族为何供奉山石？”
他的声音又缓又平。
可就是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原本气势汹汹要来捉谢无涯的人，全都停住脚步。
堂内堂外众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却似乎谁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大灵师看向星枝：“星枝，你知道吗？”
星枝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灵师前辈，星枝不知道。但星枝以为，我们供奉山石，是因为感念万物照拂之德。”
“说的不错。”大灵师慈蔼的称赞道，“天生万物，而万物有灵。只要我们心意虔诚，供奉山石还是草木，都无关紧要，并非只有这块供奉在朝凤堂内的山石才值得我们虔心信仰。”
“星枝明白了。”
大灵师又看向余怒未消的谢无涯，混浊的眼睛里竟然生出无端的痛惜：“你们都退下吧，我与这位公子说几句话。”
乌老：“灵师不可！这等不敬神灵、心无敬畏的狂悖之徒，万一他……”
大灵师看着谢无涯痴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魂乱神迷，心无一念，却仍不曾为恶。他不会伤我，也不会伤任何人。退下吧。”
“可……”
无人违拗大灵师的意思，只好从堂内退出。立在堂外的众人也纷纷往后退开。
人群中，严飞尘道：“他是你衍天宗弟子？”
人没答。
“这大灵师打算搞什么鬼？”
那人从人群里退出来，严飞尘也赶紧跟上他。
退到隐蔽处，那人一跃上了房顶，严飞尘也跟着跃上房顶，掀开房顶，探向屋内。
四面的门与窗户都相继阖上，长明灯空燃的堂内只剩他们二人。
大灵师缓缓开口：“我们朝凤族历代灵师都会口口相传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
谢无涯不耐烦道：“如果你是打算拿你们的神来恐吓我，那就趁早闭嘴。”
“的确是与我们的神有关。”大灵师自顾自缓缓说道，“记不清那是多少年前，也许有上万年，时逢天地大劫，洪水、天火泄入人界，万千生灵陨灭……”
“有神鸟自东而来，引天洪灭火，力竭而亡，坠入人界大荒，得生山石草木，禽鸟百兽。山石所生之处，洪水退避，天火消亡……”
大灵师停顿了片刻，继续缓缓道：“天道衍化，五百年一轮回，神鸟五百年一生，则灾劫将至。五百年一死，则灾劫化劫，生灵视之不详，起而杀之，天下太平，自此，神鸟再未现身。”
停顿了片刻，谢无涯问：“没了？”
“没了……”
“就这？”
“就这。”
谢无涯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灵师看看他道：“没什么，只是同你讲个故事。现在心绪是否好些？”
谢无涯觉得自己被耍了，持剑指着他：“到现在，你还耍我？”
大灵师道：“我并未耍你。你的朋友并无生命危险，你大可放心。”
闻言，谢无涯追问：“他人在何处？”
“后山水牢。”
谢无涯抬脚就要出门，大灵师叫住他：“故事还有下文。先祖说，神鸟未死，仍五百年化解一次天道衍化之劫，只是再不显露真身。”
谢无涯看了他一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大灵师道：“我在等你问我。”
“问什么？”
大灵师看看他，突然欣慰的笑了：“不问很好。”
谢无涯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打开房门，径自离开了。
乌老等人进门：“灵师，那人……”
灵师：“让他去吧。”
乌老：“……”
严飞尘跟人从房顶下来后，也觉得这大灵师的话说的莫名其妙，一路都在琢磨其中深意：“你说，大灵师为何要给他讲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难不成他是想告诉那小子，他们也如神鸟一般以德报怨，不会追究他的过错？”
那人没答话。
严飞尘道：“这种故事也就编来骗骗小孩子。我若是那神鸟，定要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那人道：“既为神鸟，自然超脱，岂会同凡灵计较？”
严飞尘想了想道：“也是，这断情绝欲是谓仙神。若挂于碍困于执，那便成了魔。俗话说，神魔之别就在于神本无心嘛。”
闻言，那人莫名停住。
严飞尘：“怎么了？”
那人眉头微凝：“奇怪，他为何要说这些？”
严飞尘不以为然：“这些灵师、祭司不都神神叨叨的，估计是想点拨点拨那小子。说实话，这小子是狂，比咱们当年狂多了，而且，一点看不出是你衍天宗的弟子。他在谁座下？”
“莲舟。”
严飞尘又惊又笑：“莲……莲舟！莲舟怎么会收他当弟子？真是拙妈养巧女，雅师出逆徒。他应该来我昊天宗啊，这个性子适合跟我那逆子君山学艺。”
那人冷脸：“你不怕他拆了你昊天宗？”
严飞尘道：“这昊天宗就没有一个人震得住我那逆子，他要能拆了昊天宗，我收他当义子。”
那人看了他一眼，严飞尘道：“干嘛这样看着我？他能拆昊天宗，那得多本事，能拆就能建，能破就能立。这样的义子有多少我收多少。”
“做梦。”
“……”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西境（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