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这次醒来，直觉身子比任何一次都沉重。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从前无论受多重的伤，都能很快恢复。他甚至还曾在心里猜测过自己是否有一定的自愈天赋。

可这回仅仅是挨了三百杖，出手替人挡了一支箭，竟然到了昏厥的地步。他突然意识到，当初大夫同他说，心脉损伤严重一事不是玩笑，他非得好生休养个三五载不可。

他卧床这月余，听赵长意说，董惑十分得力。无论是濉安的战事还是逐鹿朝堂，有他出谋划策一切都渐入正轨。

最重要的是，他帮赵长意笼络住了军中的人心，让滕齐布和周日升终于不再天天掐架，而是把心思花在对付外敌上。

这也是目前最要紧的。

且这董惑的才干远非如此，朝堂大半朝臣都曾受教于他跟前，所以，当初才会有人屡次请他出山。有这层关系，濉安突然就热闹起来，赵长意跟前也多了不少供他差遣之人。

董惑更是领着一众幕僚亲自为他定下大计。

朝堂的事情，谢无涯并不清楚，他不知道这一世，赵长意这条路会走到何处，他只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

城中市集重开，赵长意知道他苦养伤已久，便让人陪他四处逛逛，不想来的却是戚成芳。

他一直想谢他当日校场救命之恩，总也没个合适的机会。

“你身手不在我之下，若是能留在殿下跟前，定然……”

戚成芳三句话不离替赵长意招兵买马，谢无涯问他：“是长意让你留我？”

“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我知道你与殿下师出同门，情谊非比寻常。若是你能留下，殿下跟前便又多了可以信任倚重之人。”

若是旁人说这话，谢无涯兴许还会怀疑几分，但从戚成芳口里说出来，只觉得无奈和感慨。

关于戚成芳，他其实了解不多。

只知道戚氏跟赵长意的关系非比寻常，戚成芳的父亲为了接回赵长意，不惜在朝堂撞柱身亡。如今，戚氏一门全都系在戚成芳身上，而他全族的身家性命，同时也系在赵长意身上。

上一世赵长意落败，那时他正身陷昊天宗，也仅仅从传闻中得知，戚氏满门株连被杀，戚成芳凌迟而死，再无其他。

想到这些，谢无涯不禁问他：“你当真打算扶助长意？”

他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十分意外：“你这是何意？”

谢无涯道：“长意有多少胜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尽管如此，你还是要扶助他？”

戚成芳看看他道：“这只是暂时的，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看他坚定，谢无涯着实也无话可说。

戚成芳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谢无涯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世事无常，若是人人早知结局，是否会免去诸多的痛苦和不幸。”

戚成芳道：“很难说。”

谢无涯看向他：“那若是你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可还会选择明知结局的那条路？”

戚成芳想了想道：“会吧。”

“会？”

戚成芳道：“虽然知道结局，但能做的也就更多，事在人为，既然知道错误答案，选对不就很容易了吗？若我重来一次，我定会帮殿下提前扫平一切障碍，你说到那时，结局还会是那个结局吗？”

谢无涯若有所思，他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对。

自己当初一意孤行救下盛明庭，不也改写了清风门的结局么？事在人为，也许，董惑的出现便是赵长意的转机？

两人边走边说话，远远的瞧见前面街口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有个穿红披绿浑身脏兮兮的老汉跪在路口。

“发生什么事了？”谢无涯问。

戚成芳不以为意：“一个疯子，总跪在此处，我都碰见好几回了。”

谢无涯随口一问：“有何缘故？”

“听说这人年轻时候好赌成性，他家娘子为了让他浪子回头，没日没夜给人做女红还债，熬坏了眼睛，不曾想他还是死性不改，他家娘子不堪重负，带着一双儿女跳了河，后来，这人就疯了，之后就总在他娘子跳河那几日前后跪在此处，许是想赎罪吧……”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他要是能重来一次，还会死性不改，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无涯没答话。

戚成芳：“周围那些人可不光是来凑热闹，都拿人家当前车之鉴，引以为戒呢。”

谢无涯果然瞧见其间有妇人揪着自家相公的耳朵，有男人教训调皮的孩子……

“公子，买个如意袋，顺心如意。”

街边的小贩突然凑上来冲他二人卖力推销。

戚成芳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已经极为适应，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还问他：“要不要买一个？”

谢无涯也走上前看了看：“这不就是普通的荷包？”

小贩赶紧道：“公子，这可不是荷包，这是如意袋，买了它凡事如愿，顺心顺意。”

谢无涯笑着摇摇头，他清楚街头的小贩惯常会耍嘴皮子。

小贩也不恼，还主动跟人攀谈起来：“公子是外地人吧？”

谢无涯也随和：“刚来此地不久。”

“难怪将咱们这如意袋错认成荷包。公子，你且细瞧，咱们这如意袋可大有乾坤。”

戚成芳直接将手上的荷包翻开递给他：“这如意袋中还缝着一个小袋。”

谢无涯不解：“做什么用？”

“听说是玉娘为了帮他相公戒赌，特意在他的荷包中多缝制了一个小袋，里面装着她出嫁时的珠花，希望他相公摸到珠花时能想起家中妻儿，回心转意。”

“玉娘？”

“喏，”戚成芳抬了下下巴，“那疯子的亡妻。后来，濉安当地的居民便将玉娘做的这种荷包称作如意袋。”

小贩道：“公子说的没错。”

谢无涯道：“可她不是并未如意？”

小贩也实在：“这只是人们寄托美好希望的一种方式，也有对玉娘的惋惜。玉娘生前的愿望就是希望他相公戒赌，如今也算是如意吧。不过，现在大家都是图个名头吉利，也没人深究这些。”

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戚成芳问那小贩：“怎么卖？”

“二两银子一个。”

他将银钱递过去，转头对谢无涯道：“挑一个。”

谢无涯：“？”

戚成芳：“濉安这地方也没什么稀奇玩意儿，就当给我的救命恩人讨个好彩头。”

谢无涯哭笑不得：“你不会还真信吧？”

戚成芳道：“为何不信？信则灵嘛。我也得买一个，赶明儿拿来送姑娘，把我家传玉佩搁里边，让她时时刻刻都得想着我。”

说着，还真又递了银子过去。

挑挑拣拣选了个胭脂色如意纹的荷包，自觉十分满意：“这个颜色讨姑娘喜欢吗？”

小贩一个劲点头附和：“公子真是好眼光。”

谢无涯笑笑不说话。

戚成芳：“你别光笑，我钱都给了。”

谢无涯挑中一只素白墨青花纹的荷包：“就这个吧。”

“这么素？”

谢无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又问那小贩：“城中可有玉器铺子？”

小贩殷切道：“前边不远就有一家，唤作玲珑斋。”

戚成芳不解：“打听玉器铺子做什么？”

谢无涯道：“你不是说这荷包太素？我打算加个坠子。”

戚成芳反应过来，打趣道：“看来你这荷包是有主了啊，本来我还打算撮合你跟小妹，这回算是没希望了。”

谢无涯一笑：“你不是只有幼弟，何时来的小妹？”

戚成芳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幼弟？我应该没跟你提过吧？”

谢无涯不动声色的圆回来：“之前听长意提过。”

戚成芳点头：“这样啊。这二两银子的荷包送姑娘的确拿不出手，不如我也沾光加个坠子？”

谢无涯完全不介意。

两人到前面的玲珑斋看了一圈，戚成芳很快就挑到心仪的玉，高高兴兴付了银子，但谢无涯看了一圈，却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戚成芳自告奋勇给人建议：“我瞧这块晶玉就不错，跟你的荷包也搭，要不就这个？”

谢无涯道：“普通了些。”

“那这块墨玉怎么样？矜贵。”

谢无涯摇头：“颜色一般。”

“这块绿玉呢？”

“杂质太多。”

“……”

挑来挑去，店里看遍了也没挑到满意的。两人又去了城中其他玉器铺子，但都无所获。

谢无涯还不觉得有什么，道是戚成芳累得够呛，忍不住感叹道：“真是看不出来。”

“什么？”

“你体力这么好？”

谢无涯不解：“何意？”

戚成芳调侃道：“能让你重伤初愈就跑遍全城买一块坠子，想来你心上人不是沉鱼落雁，也得是闭月羞花？”

谢无涯道：“咱们这不是顺道吗？”

戚成芳笑他：“我说小恩公，你年纪不大，还挺会疼人。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儿志在四方，这心疼人可以，千万别一门心思只会心疼人。老话说的好，美人爱英雄，要是只会心疼人，姑娘会觉得咱们窝囊，看不上咱们。”

谢无涯失笑：“你这些歪理都是从哪听来的？”

戚成芳笑笑道：“我爹告诉我的。”

谢无涯道：“令尊这揣测可有失偏颇。”

戚成芳随口问他：“那你觉得她看上你哪点？”

谢无涯想了半天，起了几次势，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

看他神情落寞，戚成芳失笑：“当我胡说八道，你年纪还小，以后就明白了。”

谢无涯不解：“明白什么？”

戚成芳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明白千万不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心。你若对她有一分喜欢，要展露三分。若对她有三分喜欢，便要展露七分。”

“那若是十分喜欢呢？”

戚成芳笑出声：“那你就完了。世上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有三分给她已算是挚爱。”

谢无涯问：“这也是令尊告诉你的？”

戚成芳道：“那倒不是。”他边说边甩了甩手上的荷包，“这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谢无涯看看他：“你认同？”

戚成芳道：“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我有仗要打，有敌军要杀，有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有我自己的路要走，哪一件不比她要紧？”

谢无涯愕然。

戚成芳笑笑，趁机道：“不如留在殿下跟前，等濉安战事结束，我们回玄都，到时候我把我朋友介绍给你认识。”

谢无涯道：“不用了。”

说完，就往外去，戚成芳赶紧跟上去：“咱们现在去哪？”

谢无涯：“还有两家玉器铺子，我去瞧瞧。”

戚成芳愕然：“还要找？我方才白说了？”

谢无涯却道：“我突然想到，这如意袋之所以在濉安风靡，应该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就是用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等失去才追悔莫及。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的抓住他。”

说完，自顾自往前去了。

戚成芳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嘀咕道：“要是那赌鬼，肯定追悔莫及。这要是玉娘，杀身之仇，失子之痛，重来一次不砍死他才怪。”

说完，忙又朝四方作了揖：“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濉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