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渐渐多了许多花,芍药、石榴,连凤凰花也有。每一簇都是明亮灼热的颜色,谢无涯逐渐摸准了小丫头送花的时辰,每天都会坐在廊下等她。
他不是在等花,他是在等一个盼头。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物类,没有盼头的日子,每一天都堪比监狱。可一旦有了盼头,就算身处炼狱,仿佛也没那么难熬了。
拔炼魂钉的时候,他开始频繁给萧莲舟写信,有时候一天一封,有时候,一天会写上十几封。
意识混沌时,他会抓着元庭樾,一遍遍嘱托他,一定要替他送到衍天宗,送到萧莲舟手上。等他清醒过来,他又把信全都要回来,一封接一封烧掉。
不断写,不断烧。
他每天都在廊下等着,等他的小丫头装饰这个缤纷的院子,也在等一个渺茫的希冀。
“好漂亮的蝴蝶!”
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花,引来成群的蝴蝶环绕。
小丫头与他日渐相熟,偶尔会撒欢的追逐它们。
谢无涯将荷包里的天星兰蝶也放出来,可它们并不喜欢鲜活的花朵,它们中毒太深,早已忘了鲜花的味道,如今只愿意绕着死气沉沉的天星兰香粉飞舞。
“这是什么蝴蝶?我从来没有见过。”
“两只傻虫而已。”谢无涯捻了些香粉洒在小丫头的衣裙上,蝴蝶便稳稳落下,泰然扇动翅膀。
“它们多漂亮,一点也不傻。”小丫头欢喜的跑来跑去,蝴蝶仍稳稳的停着,仿佛不管去哪,它们都会相随。
“不傻么?”他捏着银质的香粉盒,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明明到处姹紫嫣红,处处生机勃勃,却偏偏好这香粉?”
小丫头跑来跑去,欢喜的像得了一对漂亮的配饰。尽管她的衣裙破烂,可她的心充满了光亮和希冀。
她坐在篱笆下一边唱歌,一边编织美丽的花环。
元庭樾端着药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将药和一小碟点心放下。他顺手端起药碗,仰头喝尽,却并未碰旁侧的糕点。
元庭樾往他手边递了一下,他还是没动:“一会儿还是让丫头都带走吧。”
元庭樾垂了一下眼睛:“……好。”
谢无涯望着自得其乐的小丫头,心情还算不错:“跟你说过几次,我不爱吃甜的,你怎么还买?”
“药苦。”
“苦便苦吧,不是都说良药苦口?哪家铺子买的?”谢无涯瞟了一眼,随口一问。
“随便……买的。”
“丫头,过来。”
听见人叫他,小丫头快步走过来。
谢无涯将碟子里的糕点递给她:“今天的花很漂亮,这些点心你带回去吃吧。”
小丫头看着面前的点心,又看看谢无涯,确定是送给她吃,这才怯怯的拿了一块:“谢谢……”
谢无涯知道她的顾虑,转头对元庭樾说:“把其他的包起来,让她带回去。”
元庭樾转身进去拿了个食盒,将点心装好,递给他。
他接过来,自然的揭开盖子,拿了一块递给元庭樾。
元庭樾怔了一下,谢无涯塞到他手里,这才将食盒递给小丫头:“我很喜欢你的花,所以请你吃点心。明天你会摘什么花给我?”
小丫头脸上浮现一点灵动的笑意:“你猜。”
“我猜不到,我等你明天给我惊喜,好不好?”
小丫头双手将食盒接过来,郑重的点了点头。
谢无涯慈爱的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时候不早了,回家吧。”
小丫头转身欲走,又停住,将挂在手臂上的花环取下来递给他:“这个送你。”
花环是用芍药和凤凰花编织而成,小丫头心灵手巧,这花环竟做的格外精致漂亮。谢无涯是看着她做了一下午才做好,他真诚的夸了一句:“真漂亮,想不到丫头还有一双巧手。”
小丫头再次诚恳道:“送给你。”
谢无涯浅笑:“这花环我们丫头戴才好看。”
“你可以送给你的新娘。”
谢无涯失笑:“我没有新娘。”
小丫头看看他,又疑惑的看向旁边的人:“他不是你的新娘吗?”
“……”谢无涯一噎。
小丫头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没有送他花环,所以他不愿意做你的新娘。我们玩扮新娘游戏的时候,柱子也不愿意做我的新娘,我就给他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他就同意了。”
谢无涯干笑,小孩子的游戏还真是……一言难尽。
见他没接,小丫头试探道:“你是不喜欢这个花环吗?”
谢无涯无奈一笑,伸手接过来,“我很喜欢,谢谢你。”
小丫头随即露出轻松的笑容:“戴上这个花环,你的新娘一定会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
小丫头离开后,谢无涯盯着花环看了半天,忍不住发笑,继而摇摇头,放到旁边:“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这话是对元庭樾说。
“小孩子总是喜欢模仿大人的世界,所以才有扮新娘、过家家这类游戏,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元兄,还请切勿见怪。”
谢无涯解释了一番,对于一个正常男子来说,被人误作是他人新娘是一件丢脸且耻辱的事情,尽管这话是出自孩童之口。
虽然狎妓之地不乏小倌之流,但那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但凡正经人,没人愿意招惹上这种事。
更有甚者,闻之则憎,见之则恶。
他虽不知元庭樾是哪种,但这种事能不冒犯别人,便最好不去冒犯。
见人半天没应,他又道:“这种游戏其实很普遍,你幼时没玩过?”
元庭樾问:“你玩?”
谢无涯淡笑:“我见得多。那些小丫头们最喜欢这类游戏,常拽着小男孩扮新郎、扮父亲的角色,她们则扮新娘和母亲的角色,还会抱来家里的幼弟幼妹当成他们的宝宝。也有男孩子尝试扮新娘,不过纯属是为了能过一把“背新娘”的瘾。”
元庭樾在旁边坐下:“没见过。”
谢无涯看向他,这些日子虽然与他交流不多,但还是能看出来,尽管他衣着朴实,举手投足却自有一种气质,不像是拮据家庭长大的小孩。那些孩子又有几个会玩这种游戏?
“那你幼时都玩什么?”谢无涯问。
元庭樾似乎在回想:“……打妖怪。”
谢无涯好奇:“这游戏道是头一回听说,怎么玩?”
元庭樾望向远处篱笆上的花团,似乎在很用力的回想过去的记忆,话语断断续续:“……用石头砸……绑起来用火烧……摁进水里……”
谢无涯道:“听着道是有些危险。谁扮道长,谁扮妖怪?”
元庭樾沉默的望着远处。
谢无涯打趣道:“你一定都是扮道长,你往那一站,比道长还像道长。”
元庭樾看了看手上的糕点,咬了一口:“我们都扮道长。”
“那谁扮妖怪?”
“一个小乞丐。”
谢无涯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看不出来,你小时候还会欺负别人?说来听听?”
元庭樾忽然抬头:“你愿意听?”
谢无涯后仰躺在椅子上,将手臂叠在脑后:“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讲。”
“……”元庭樾垂眼,半晌才道,“村里人说,他不祥。”
声音低缓,又淡淡的。
“如何不详?”谢无涯听过太多这样的说法,并不奇怪。
元庭樾道:“上克爹娘,下克友邻,天资愚笨,面目可憎。”
谢无涯问了一句:“那孩子后来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一场大火烧死了。”
谢无涯脸色平静,半天才轻微笑了一下:“也好,解脱了……”
元庭樾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点心问他:“我是不是很坏?”
谢无涯偏头看着他:“不怎么好……”
“我会受到惩罚吗?”
谢无涯很轻的笑了一下:“会,会被重重惩罚。”
“那……”
他伸手,两指拈过他没吃完的糕点喂进他嘴里:“别说了……”
元庭樾注视着他,深邃沉静的眼睛颤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毫无预兆的阖上牙关,咬住了他的手指。
谢无涯:“……”
谢无涯眼中意外,他清楚的感觉到指腹灼热的濡湿,湿软的舌头有意无意碰到他的指尖。
他随即将手抽走,愣看着面前的人。若面前是一个稚童,这样的行为会让他觉得调皮可爱,可眼前是一个三十上下的成年人,还是一个怎么看都不会做出这种行为的正常人。
但元庭樾并没觉得尴尬,反而当着他的面将糕点吃了下去。
这让谢无涯有些懵,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一本正经、端庄肃穆的样子还是让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不说话,就安静的坐着,微微垂眸,将所有思绪藏在眼睛里。
“甜吗?”他问他。
元庭樾点头。
他又问,“会做红果银耳羹吗?”
人起身:“我去做。”
谢无涯按下他,笑说:“今天你歇着,看我给你露一手。桌子收拾了,等着啊。”
随即进了厨房。
元庭樾伸手将茶壶茶杯摆正,视线停在旁边的花环上。
很快谢无涯就端着两碗银耳羹出来,上面的红果格外漂亮。他将其中一碗放在元庭樾面前,自己也随之坐下。
“我偷学的,尝尝。”
元庭樾看看他,浅尝了一口,表情微凝。
“怎么样?”
元庭樾道:“味道很好。”
谢无涯有些小得意:“看来我的确天资聪颖,就喝过一次都能煮出来。哈哈哈哈……有天份有天份……”
元庭樾注视着他,谢无涯忽然想到什么,立马敛了笑容:“我也就能做些简单的,比不得你的手艺,顿顿四菜一汤不带重样,说实话,我觉得最近腰带都紧了。”
“你瘦了。”
谢无涯干笑:“喝汤喝汤……”
元庭樾埋头默默喝汤,见他要尝,伸手拿过他的勺子:“你的伤不能喝。”
“不能喝?”
“我重新给你做。”
谢无涯半信半疑,看他将两碗银耳羹喝的干干净净,眼里流露出几分慈蔼:“说来也奇怪,我第一次喝这银耳羹就觉得味道十分熟悉,就像喝过很多次,中间隔了很久又尝到这个滋味。但我清楚的记得,我之前从来不喝这玩意儿。太奇怪了……”
元庭樾看向他,似乎在问“那你做给我是什么意思”?
谢无涯一只手支着额头,看着他笑。
两人对坐,相隔不过咫尺。这不是元庭樾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他甚至更近更长久的凝视过他。越是凝视,他的视线便越是移不开,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愈盛。
“我幼时经常玩的游戏叫躲猫猫,”谢无涯轻快的谈起这个话题,“一个人躲,一群人抓。”他又补充道,“我通常负责抓人。”
“等抓到那只可怜的小老鼠,先扒它一层皮,然后扔到小黑屋,关上十天半月。之后放出来,又抓……如此循环往复……”
说完,他问他:“我是不是很坏?”
元庭樾默然看着他。
谢无涯笑着道:“元兄,游戏结束了。”他边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记得去厨房把碗涮了。”
元庭樾默默收拾碗筷离开,等他端着饭菜出来,谢无涯早已睡去多时。
他就这样仰面躺在睡椅上,苍白的面孔露出清醒时绝不会出现的疲惫不堪,扶手上垂着青筋明显的手。
魂钉入魂,拔之便要受灵肉撕裂之痛。
他不知他是怎么一声不吭撑过来的,甚至在这种煎熬时刻,只因为寥寥数语,因顾忌他的感受,便亲自去煮了这银耳羹。
元庭樾放下饭菜,进屋拿来毯子替他盖上,挨着他静坐在旁边喃喃自语:
“其实,我要讲的故事才刚开始……”
风把他的声音带出去,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