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过后，小丫头再没来过。谢无涯一如既往坐在廊下等，元庭樾便用灵力将鲜花保存好，不让它们在小丫头来之前相继枯萎。
但人一直没来。元庭樾不抱希望了，他开始去附近寻鲜花更换院子里的旧颜。这世间的来去聚散从来就容易，也许就是那么恍惚一面，谁也没在意，便无再见之期。
但谢无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小丫头一定会来，因为她跟他之间还有个约定。她不会什么都没交代就踪迹全无。
炼魂钉一枚也没拔出来，手心的伤恶化的厉害。元庭樾也多数时候不在。
他有好几天没见到小丫头了，他想起天星兰蝶，便放出蝴蝶，想着跟去偷偷看一眼也好。
他跟着蝴蝶走出院子，走出阜宁城，一直走到城外的林子里，最后在一堆血淋淋的乱草里发现他的丫头。旁边倒着一篮沾满血迹的山栀子。
血肉模糊，男女难辨，脸上的皮肉被剥的干干净净。身体被山里的野物撕扯的支离破碎。
他走过来，颤抖着伸手，将周围零碎的血肉一点点拢起来，想给她凑一个完整的身子，可无论他怎么拢，地上都只有一具残缺的尸体。
元庭樾赶来，一见到面前这副场景就是一震。但他还是先伸手去扶谢无涯，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就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冰凉的手指随之扣住元庭樾的手腕：“眀邪符……”
喑哑的声音让他心头一颤，但他还是随之化出眀邪符验证此处是否有邪祟踪迹。
火光明净，并未遭邪祟。
“元兄，你帮我看看她……”
手腕上的力道大的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骼活活捏碎，但他自己并没察觉。
元庭樾只好蹲下身子检查，他的视线在被剥去面皮的血肉上停了几秒，继而起身道：“应该是被山里的野物……”
谢无涯打断他的话：“你好好看看。”
元庭樾面不改色：“这片林子时常有猛兽出没，她应该是不小心遇上了。”
谢无涯盯着他，眼中渐露失望之色，几秒后松开他的手腕。他徒手挖了个坑将尸首草草掩埋，转身往林子深处去。
元庭樾拦住他，态度坚决：“回去。”
谢无涯的态度却比他更坚决：“要么帮我把它找出来，要么就滚一边去。”
“听话，回去。”元庭樾伸手去拉他，被谢无涯扬手打开。
他抬脚就走，元庭樾看着他虚弱单薄的背影，终于还是开口：“东西不在林子里。”
谢无涯停住，元庭樾捡起地上那一篮山栀子拿过来：“你猜的没错，的确不是野物，也不是一般邪祟。在这之前，同样情状的凶案还有两起。”
谢无涯难以置信：“你早就知道了？”
元庭樾：“我知道有东西潜藏在此处，但我不知道它何时下手。你不要冲动，当务之急是你的伤……”
谢无涯怒道：“我的伤重要，还是这几条人命重要？”
元庭樾本来没有坚定什么，可这话一出，他直接拿灵力将人捆了，谢无涯怒气更甚：“你给我松开！”
他不答话，但态度明显。
“松开！你给老子……”
一阵铜铃声从林间悠悠传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谢无涯觉得声音尤为熟悉，正欲说什么，却见元庭樾绷直身子，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欸……”
声音也随之从林间传来：“……神明之德，在佑众生。怜吾世人，渡吾劫厄。护吾长安，佑吾永康……”
谢无涯越听越觉得耳熟。少顷，人影从林中走出来，谢无涯一眼认出面前的老僧：“欸，你不是那天……”
老僧朝他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谢无涯冷哼，朝他晃了晃自己被绑的手：“你看我现在像是无恙吗？”
老僧端详了他一番，目色微沉：“施主似乎身受重伤？”
谢无涯觉得意外：“这你都能瞧出来？”
老僧道：“施主周身魔气环绕，必定是受了邪魔侵扰。上次，老僧曾赠给施主一尊神像，施主可安置妥当？”
谢无涯随口糊弄：“妥当妥当，特别妥当。”
老僧道：“施主勿要妄言，若是妥当，岂会遭此横祸？”
谢无涯道：“我将神像赠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如何不妥当？”
老僧摇头。谢无涯道：“这事咱们先放一放，大师难道没看出来，我还有其他不妥？”
老僧抬手斩断他腕上的灵力，谢无涯连连拱手：“多谢多谢。大师，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老僧叫住他：“施主可是为此处邪魔之事？”
“大师也知道？”
“邪魔猖獗，害人性命，如何不知？只是这邪魔非施主一人之力能对付。”
闻言，谢无涯立马请教：“大师莫不是知道它的底细？”
老僧摇头：“我亦不知。但兴许有人知道。”
“谁？”
“玄姬上仙。”
元庭樾目中一震，却仍旧沉默。
谢无涯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谁？大师在同我说笑？”
老僧一本正经：“为何要同施主说笑？”
“大师说的，莫不是那位人称天界柱石，掌世间祸福吉凶的玄姬上仙？”
“正是。”
谢无涯干笑了两声，老僧道：“施主既是修仙之人，难道却不信世间有仙人？”
谢无涯道：“我就是一凡夫俗子，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大师就不要跟我扯这些神叨叨的东西。”
老僧道：“施主此言，也有道理。但正所谓，心诚则灵。施主若心不诚，如何能得见仙神？”
谢无涯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得见？”
老僧问他：“施主可有所求？”
谢无涯道：“有啊，不仅有，还多。”
老僧道：“世人欲念横生，唯有心中一点诚最为可贵。施主要问自己，最想求的是什么？”
“我最想求的是……”
手上一紧，却是元庭樾伸手抓住他。
不知为何，他的手似乎颤的厉害。眼睛微垂着，里面都是逃避和畏惧，似乎这个地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下一秒就会吞噬他。
“你怎么了？”谢无涯问他。
“回去……”他重复方才的话，脚下已经迫不及待成逃离的态势。
老僧也朝他施礼：“施主似乎心怀忧惧？可是遇到难事？”
谢无涯觉得胳膊一紧，伤口立马火辣辣的疼。
“没有！”元庭樾回答的干净利落。
“正是因为施主不敢正视内心所求，故生忧惧。”
“没有……”他嘴唇紧抿，像被勘破心事一样局促。
“否认内心便是否认自己，莫非施主不肯接纳自己？老僧愿为施主开解，摆脱过去，摆脱桎梏。”
“……”
“施主……”
“他说没有便是没有，”谢无涯往前站了一步，“大师何必咄咄逼人？”
老僧看着他：“阿弥陀佛，老僧只是不忍见人于苦海煎熬。施主此刻也正遭受百般苦楚。”
谢无涯否认：“大师言重了。”
老僧道：“炼魂钉乃以天下至邪至恶的阴魂炼制，炼魂钉入体，万千阴魂便寄于体内，以吸食血肉精魂为生，施主以一己之身，饲养无数阴魂。岂会好过？”
“大师果真火眼金睛，这都能看出来。”
“老僧能看出来并不算得高明。施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是高明。只是，能忍一时只怕也无用。”
“大师这是何意？”
老僧道：“炼魂钉一旦入体，万千阴魂便寄于体内，直至施主油尽灯枯，方能解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闻言看过来，元庭樾低头沉默。
他心下明了，眉尾收聚，道也没有当场求证。
老僧又道：“施主若要得一己之安，还有一条路兴许可行。”
“什么路？”
老僧从取下一只铜铃递给他：“这只铃铛会为施主指引方向，得救之法，就在其中。”
元庭樾看着他接过来，欲言又止。
谢无涯看了看铃铛，虽不知真假，但还是谢过：“多谢大师。”
老僧道：“有缘无缘，还要看施主机缘。若这些阴魂出世，不知会祸及多少生灵。”
谢无涯道：“既然得遇大师指点，想必我是有机缘之人。不过我另有一事想请问大师。”
“施主请说。”
“大师可知有何邪魔藏匿附近残害人命？”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问老僧？”
谢无涯不解：“大师这是何意？”
“凡事皆有因果，世事皆有定数。施主以为答案远在天边，殊不知就在眼前。”
“眼前……”
“阿弥陀佛。”
老僧离去。谢无涯转头看向元庭樾，探寻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了数次。元庭樾目光退缩，却又避无可避。
谢无涯问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庭樾一脸惊怔，心事几乎都写在眼睛里，但他却不承认：“……不知道。”
谢无涯根本不吃这套，他这个人，表面上粗心大意大喇喇的没正形，但实际上，他很多事情都看的清楚明白，他只是不在乎那些无伤大雅、无关痛痒的细节。可一旦深究起来，他比谁都洞明。
“方才大师说凡事皆有因果，我道是突然想问问元兄，你我萍水相逢，因何救我啊？”
元庭樾的局促和不安肉眼可见，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脑筋笨拙，不善言辞，无法在短时间内编造一个像样的谎话，以至于他的狼狈一览无余。
谢无涯在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之人，肚子里那点小心思都挂在脸上。这种人要想不挨揍，最好找张面具戴上，既能掩饰自己的无措，还能卖个深不可测的人设。
想到此处，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一张脸。
但又一想，这理由于他实在太过奇葩。
谢无涯懒得跟他拐弯抹角：“丫头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既然你之前就在追查其他两宗命案，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是谁？”
他将头侧到旁边，不去看他，也不回答。
谢无涯怒火丛生，又隐忍不发：“你不说我迟早也会查出来。若叫我知道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死也要剐你一层皮。”
说完，抬脚欲走，元庭樾勾住手上的灵力绳，不让他离开。
“松开。”谢无涯这次是当真生气，不止生气，更有恼怒和愤恨。那股愤恨既是来自于丫头之死，还有从阿潇和阿苑之死衍生来的愤恨！
他压抑的太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忘了昔日仇恨，忘了他一双孩儿为人挫骨扬灰。
他虽重活一世，可他的孩子却是真真切切死在了上一世。
他们跟他谢无涯有什么仇什么怨，害他不够，还要杀他一双孩儿！
该死！
该死！！！
“松开！！！”
他大怒。随即右手一动，缠在臂上的铁链落入掌中。随即一挥，迎面落在元庭樾身上。
此刻他虽没有灵力，但力道却大。加之元庭樾竟丝毫未退避抵挡，生生挨了一道。
尽管如此，他却仍不松开。
谢无涯方才心里那点内疚被他的固执彻底打破，他再次握紧手中的铁链。
掌心的伤口因为方才用力，彻底撕开，血肉模糊。
原本伤口周遭缭绕的黑气，仿佛受到催逼般沿着铁链一点点弥漫下来，慢慢笼罩整条漆黑链子。
此时，元庭樾也看向他手中的武器，瞳孔微张：“凝神！”
长鞭一挥，元庭樾拔剑相挡，金石相撞，突然，一道强大的无形之力将他赫然震开。
空气突然变得紧张，林间的风也凌厉起来。
元庭樾看向对面的人，浑身伤口处正汹涌着骇人魔气。原本澄澈清明的眼睛早已被魔气淹没。
这是……化魔？
元庭樾眼底大震，急忙朝他跑过来：“凝神！凝神！”
几道灵力将他锁住，谢无涯被强大的灵力威压砸跪在地，喉头暴发出一声痛苦惨叫。
霎时，林间魔气汹涌，风劲如刀。
洁白的颈子迅速爆出黑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下颌面颊。
谢无涯：“啊！！！！”
元庭樾：“！！！！”
元庭樾急忙压制他体内的魔气，十数道灵力铸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他禁锢其中。
谢无涯惨叫不止，身上的炼魂钉逐渐若隐若现。
“啊！！！！！！”
此时，天色微变，乌云汇聚。厉风在林间横冲直撞。
元庭樾竭力压制他体内的魔气，两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激烈缠斗，仿佛随时都能撕开他这具微不足道的身躯。
很快，原本钉在他体内不为人所见的炼魂钉赫然显现。
不是一寸两寸，而是约摸三尺来长。
贯穿于体内十二处大穴，根根分明。
元庭樾：“！！！”
“啊！！！！啊！！！！啊！！！！”
每一根魂钉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阴魂魔物。有的露出脸，有的露出眼睛，有的只露出一张长满獠牙的嘴。它们挨挨挤挤，贪婪疯狂的吸食着精血，发出诡异的叫声。
元庭樾五官皱成一团，这些日子，他只知道谢无涯痛苦不堪，却不知是这样一番景象。
自责愧疚与感同身受的痛苦交织，他的心都快碎了。他宁愿这些魂钉扎在自己身上，也不愿他承受这样的苦楚！
他用灵力缠住一根魂钉，企图将它从他体内拔除。
“啊啊啊啊！！！！！！”
才稍一用劲，谢无涯便惨叫不止，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人声。
“……杀了我！”谢无涯在极度的痛苦中终于有一瞬清明。
“无涯！”元庭樾揪着心，直摇头。
“……动手！”
“不……不！”
骇人的黑纹布满整截颈子，细小如蛛丝的黑纹则一点点从天灵盖往下蔓延。
他开始感觉到失重，意识变得飘渺，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又能清楚感知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散，这副身体正在一点点被篡夺。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怕的是，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快！杀了我！”他迅速做出决断，“杀了我！”
但元庭樾闻若未闻。
灵肉分离般的痛苦开始一点点淡去，意识也开始模糊。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是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的说着：“杀了我！杀了我！”
隐约间，一个似真似幻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这副身子，以后就归我了。”
“你是谁？”他意识恍惚。
“我姓李，不过以后，我姓谢。”
“李……”
“你该消失了。”
“……”
谢无涯只觉得身体一空，登时如坠冰窟。他想出声，但喉头紧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突然，周遭有什么一拥而上，开始疯狂撕扯他。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一一扯碎，身体被一点点吃空。
他就要彻底消失。
他回想他这一生，却陡然发现大脑空空，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
从哪里来？
要去往何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意识正在消散……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篡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