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个时辰，谢无涯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只知道孟馥雅从房里出来时，眼睛通红，神色释然。

谢无涯淡看着，孟馥雅过来道：“今夜，将他送到我芷汀堂。剩下的事情，我会安排。”

谢无涯道：“孟掌座愿意帮忙？”

孟馥雅怅然道：“无论如何，我愿意信他。”

谢无涯在门外立了半晌才进来，萧珏跟他说：“她同意帮忙。”

谢无涯抱臂，语气戏谑：“真是厉害啊，这么容易就被你搞定了。我还以为孟掌座会活劈了你，看样子，她心疼还来不及。”

萧珏抬眼看向他：“我与她，不比旁人。”

谢无涯笑：“青梅竹马嘛，自然不比旁人。再说，若不是你大婚之日悔婚，现在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欸，你说我是不是挺多事的？我一早就该送你去找孟掌座才是，说不定她早就把你送出去了。”

“无涯……”

“这孟掌座虽与你嫌隙颇深，但仍旧愿意施以援手，可见她旧情难忘。今夜，我就送你去芷汀堂。扶华仙君何不趁此机会重修旧好，也可觅得良缘？”

萧珏正欲解释，外面传来敲门声。谢无涯打开一看，原是步缈音。

“谢仙君，这是师傅让我送给谢仙君的灵药，说是此药对内伤有奇效。”

谢无涯心如明镜，接过药道了谢将人送走。

“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治伤的药送来了，真是体贴周到啊。”他边说边走过来将药递给萧珏，萧珏不接，他就扔在他怀里，“这么好的道侣上哪儿找？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悔婚？怎么说呢？你这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萧珏看着他，一语不发。

谢无涯说完后，转身离开了。傍晚时分才带着个包袱回来，又收拾了几件衣物塞在里面，转身打开衣柜，看着那柄老长的剑犯难：“这东西怎么拿走？出门生怕谁看不见似的……”

萧珏将剑收到普通灵剑大小，谢无涯将它拿出来，插在包袱里，给他放在桌上：“行了，走吧。”

萧珏抬眼，看了一眼尚未黑透的天色：“现在？”

谢无涯道：“等到大晚上再出门，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现在这时辰正好，天色将暗未暗，你就穿着衍天宗的袍服，大大方方跟我去芷汀堂，没人会怀疑。”

谢无涯走过来：“能下地吗？”

萧珏有些迟疑，但还是勉强挪动双腿：“能。”

“起来走两步。”

萧珏掀开被子撑着下地，谢无涯一只手在他身后虚虚扶着，口里道：“慢点，我看过了，这里离芷汀堂不远，一路上人也不多，只要你撑着点，应该问题不大。就算遇到人，我也可以说我刚与你切磋，不小心将你打伤了……”

话音刚落，萧珏脚下一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无涯两只手已经扶住他。

一只手抓着他的右臂，一只手扶在他腰侧。他明显能感觉到那两只手的力道，足以在任何他跌倒的时刻轻而易举将他托举起来，还有面前宽厚温热的胸膛，绝不会让他倒在寒凉坚硬的地板上。

他忽然有些喉头发紧，好像很久没有离他如此近过。他脑海里冒出两个小人，一个鼓励他得寸进尺，一个威胁他退避三舍。他就这样僵着身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早就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等他想回头时，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他也清楚，这次离开，便是永别，再不会有重见之日。

许是永诀的决绝大过了心底所有的恐惧和顾忌，又或许是心底冲动，他竟忽然从他身后收拢双臂，将人紧紧禁锢住，撞进他怀里。

谢无涯微惊，直接伸手将他推开。推开后，他又迟疑了片刻，才将手放下。

两人愣站着，四目相对。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线形成暗影落在两双情绪不明的眸子里。萧珏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谢无涯心底翻涌，他不敢确定方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此刻一定是尴尬窘迫，心情一定是低落无措，可事实上，他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

而当他意识到欢喜的这一刻，对萧莲舟的愧疚也就油然而生。

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简直是疯了。

他往后又退了半步，刻意拉开距离：“你没事吧？”

萧珏心头重重一落，虽然明知道是妄念，但还是难以抑制那股穿透心扉的失落。

他装惯了无情无欲，以为自己当真已经修炼到如此地步，事实上，这个人只是后退半步的动作就将他的盔甲击得粉碎。

是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但他却仍旧心存妄想，制造羁绊的是他，挥剑斩情的是他，失落失望的还是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生少有的温暖和欢愉，都跟这个人有关。

“无涯，”他忽然抬起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固执，“其实我……”

谢无涯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可心跳还是无端漏了一拍。

他在想什么？又在期待什么？他不知道。

门外传来萧莲舟的声音，及时打破了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场面。

谢无涯有种舒了口气得到解脱的轻松，他不知道如果方才他说出后面的话，他会是什么心情，他只是由衷庆幸，幸好他没说出来。

他看了一眼萧珏，示意他避一下。

萧珏似乎也慢慢收敛起方才莫名的冲动，避到里侧的屏风后面。

谢无涯看他进去，这才过来将房门打开，萧莲舟立在门口，神情惑然：“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谢无涯只好道：“睡着了。”

“睡这么早？”

萧莲舟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掀开的被子，对他的话又信了几分。

谢无涯跟着进来，解释道：“这两日我有些疲惫，想早点休息。要是没别的事情……”

萧莲舟看着他：“还在同我赌气？”

“没有，我……”

萧莲舟道：“我承认，昨天我说话是有些重，我不该那样说。本来错不在你，你也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是我没有护好你，还对你大发脾气，我错了……”

谢无涯看看他道：“是我一时冲动，没有顾全大局。这种场合，本就不应该跟临渊门争，我此举让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生气也是应该。”

萧莲舟搂住他的腰：“无涯，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谢无涯瞥了一眼屏风，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吃过饭了吗？我去给你煮些甜汤，好不好？”

萧莲舟搂住他：“昨晚我从水云堂回来，你都没有提灯来接我，今天我出去一整天，你也没有来找我，你生气了，是不是？”

“没有。”

“那为什么不来接我？”

谢无涯解释道：“我看你跟单元君甚为投契，怕扫了你们的雅兴。”

萧莲舟盯着他：“无涯，你也学会用借口打发我了？”

谢无涯沉默。这的确是借口，他若要接走他，不会怕扫任何人的雅兴。他只是有点累，需要歇一歇，缓一缓。

“那我明天来接你，好不好？”

“好啊。”萧莲舟改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了亲他的嘴唇，他以为谢无涯会回应他，没想到他只是略显紧张的扶着他的腰：“莲舟，我陪你去院子里看星星吧。”

萧莲舟垫脚亲昵的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天还没黑，哪来的星星？无涯，我方才抄了两遍清心经，你想不想看看……”

谢无涯假装听不懂：“那……去你房间看吧？”

萧莲舟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小声道：“我就想在这给你看。”

萧莲舟拉下他的脖子吻住他，谢无涯心不在焉回应了几下，然后拉开他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萧莲舟看着他笑的暧昧：“你不是不喜欢那样？”

谢无涯一噎：“我……我是说，你应该补充体力……”

萧莲舟摸着他的喉结道：“可是这样会很扫兴。你又要拒绝是不是？”

谢无涯瞟了一眼屏风，低声道：“我不想弄伤你……”

萧莲舟有些不开心，抱着他磨磨蹭蹭，谢无涯只好让步：“你先补充体力，今天晚上你想怎么样都行。”

萧莲舟问他：“只是今天晚上？”

“任何时候。”

萧莲舟捏了捏他的耳朵，有些意外：“无涯，你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不会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吧？”

谢无涯心虚道：“没……”

“当真？”

“……当真。”

从他脸上没看出异常，萧莲舟这才确信：“那我先去吃饭。”

谢无涯又道：“顺便洗个澡吧。”

“你要一起吗？”

谢无涯摇头：“……我等你。”

萧莲舟亲了亲他，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突然寂静的可怕，许是外面天色已暗，房间里阴沉的厉害。

谢无涯盯着毫无动静的屏风，缓缓道：“出来吧。”

好半天，一个人影才机械的走出来，他的神情已经无法形容，只觉得他一个人就是一场蓄积的暴风雨。

谢无涯看看他，此刻他的心绪也很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里面夹杂着什么。

他向来都是个害怕复杂的人，他只想简单，越简单越好。

他按下所有心绪，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萧珏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谢无涯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你跟莲舟……”

谢无涯淡然：“如你所见，两情相悦。”

萧珏愕然：“两情……相悦？”

谢无涯想了想，也许这是个断去杂念的好机会，他择一人便会忠一人，从前种种，过往一切，都不该再藏在假面之后来纠缠他，于是干脆和盘托出：“本来没打算告诉仙君，但谁知今日事出突然？我知道仙君你定然一时难以接受，但感情这回事，谁说得清呢？”

萧珏神色似笑非笑：“你原打算永远瞒着？”

谢无涯道：“你这做叔父的，向来都不怎么关心他的事情，想来，也不会在意。”

萧珏盯着他，突然动怒：“你还知道我是他叔父？”

谢无涯笑的淡然：“那又如何？”

“你……”萧珏有口难言，半天只说出一句，“他可是你师尊！”

谢无涯道：“这不冲突。”

“你你……”

谢无涯笑：“你想说什么？”

萧珏有些恍惚：“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你是问我跟他是什么时候在一起？”谢无涯假装想了想，“那就说来话长，大概我刚来衍天宗不久吧。”

萧珏愕然。

谢无涯继续道：“我喜欢他，算是一见钟情。莲舟单纯，哪里禁得住我这种人撩拨？我们感情一直很好，方才你也听到了，他很有趣……”

萧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记得那句刚来衍天宗不久。

“……荒唐……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谢无涯仍笑：“为何还要什么？”

萧珏盯着他：“你简直……不可理喻。”

“扶华仙君这话我可听不明白，我哪里不可理喻？”

萧珏道：“你既然心悦于他，就该忠贞于他，不该……不该再招惹其他人！更不该……咳咳……”

谢无涯笑，反问他：“我招惹谁了？我没有招惹任何人。”

萧珏气的浑身发抖：“狡辩……”

谢无涯道：“不过若是有人主动招惹我，我道也来者不拒。”

“你……”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谢无涯笑，“记得当年我重伤流落在外，那时候又瘸又瞎，偏偏遇到一个人待我极好，后来，我就把他睡了……”

“咳咳……”

“其实也不是喜欢，你说，我见都没见过他，怎么会喜欢呢？就是闲的无聊，何况，送上门的，不睡白不睡。”

“咳咳……”

“时间有点久了，我也忘了他叫什么了，嗐，也不重要。”

“咳咳咳咳……”萧珏咳的厉害。

谢无涯道：“仙君，你告诉我的嘛，人呢，选择的过程也就是放弃的过程。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做选择，其实，要是那个人一直跟着我，我也许会愿意睡他一辈子，可是他却做了选择。你说，我又瘸又瞎，怎么去干涉他的选择呢？我总不能阻止他去拥抱向更好的人。”

萧珏咳的眼泪直流，谢无涯却无动于衷：“既然选择了，就都不要后悔。你尽管放心把他交给我，我发誓，谢无涯这辈子，从生到死，都只会喜欢萧莲舟一人，疼他、爱他，尽我所能。”

“咳……呕……”

萧珏呕血，谢无涯掏了块手绢替他擦拭嘴角，被他伸手打开：“别……碰我。”

谢无涯笑：“你是莲舟的叔父，自然也是我的叔父，照顾你是应该的。”

萧珏脸色惨白：“住、口！”

谢无涯仿佛存心，笑嘻嘻道：“爱屋及乌，我对叔父可是一片孝心。”

萧珏气急：“住、口……”

“叔父不如就不去芷汀堂，在无涯这里多住几日？我定会替莲舟照顾好叔父……”

萧珏瞪着他，明明脚下已经站立不稳，可右手一握，一根竹节银鞭赫然出现在手中。

谢无涯看在眼里，眼神愈发戏谑：“叔父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这几日我照顾的不好？”

此话瞬间激怒萧珏，扬手便是一鞭抽过去，谢无涯避也没避，鞭子当胸落在他身上。

谢无涯面色如常：“看来叔父去意已决，那我就不留了。”

萧珏拿了桌上的剑，抬脚就决绝而去。

人一走，谢无涯蹙眉扶住桌子，连手指都在颤抖。缓过劲，他立马拿了桌上的包袱出门，一路远远跟在萧珏身后。

如他所料，这个时辰几乎没有遇见弟子，他看着孟馥雅将人带进去。

身上疼的厉害，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一切似乎回到正轨。

他跟萧珏本就没有任何交集，也不该有任何关系。如他所说，他是萧莲舟的叔父，仅凭这一点，他谢无涯就不该动他。

他深知，以萧珏的性子，自此之后，他们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也希望如此。

确定无人注意，他这才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