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
谢无涯听他平静的讲述完这数百年发生的事情，除了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就像他无法想象为如父如兄之人弃于死地是何感受，也没人能理解他死于挚爱之手那一刻的痛心。
正因为这种无法感同身受，却又造就了一种错位的感同身受。他觉得此刻的萧珏一点都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萧珏，可他又觉得，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萧珏，或许就是此刻这副模样。
就算不夹杂任何私人感情，他对一个有着这样经历的人，也必定抱着十分的同情和善意。
“没事了，都过去了。”他用指腹抹去他眼下的泪痕，微微一笑，“有些人出现在我们生命当中，仅仅只是给我们一个教训而已。”
萧珏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眼里泪花闪烁，蓄积着没有掉下来：“如果连他也无法信任，还能相信其他人吗？”
谢无涯肯定的回答他：“当然。你仍旧可以相信任何人。虽然那需要一定的勇气，但我相信，你不缺乏这样的勇气。”
萧珏轻轻揽住他，谢无涯有些奇怪的感觉，道也没有抵触，见状，萧珏才将手臂收紧，整个人完全靠在他胸前。
谢无涯替他再次检查他的腿：“你还能走吗？”
他立马拉住他的衣袖问：“去哪？”
谢无涯看着他，他却慢慢将手松开：“就算能出这地牢，也无法离开神剑阁。我留在此处，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谢无涯没应，实际上，他来这里也并没打算带他离开，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处境，顺便从他这里了解更多事情，也许之后能帮到他。
见他没应，萧珏换了个话题：“阿潇和小小怎么样？”
“一切都好。只是我不能时常在他们身边。上次去阜宁，还是一月之前。小小常问起你。”
“问什么？”
他笑：“你的字太难摹了，问能不能给他换一篇？”
“难吗？”萧珏问。
“只要肯下功夫，哪里会难？他不肯用心罢了。我也摹过你的字，一点也不难。”
萧珏问：“阿潇呢？”
谢无涯道：“他不喜欢念书写字，只喜欢射箭。可惜他在这一途上，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进益。”
萧珏道：“你箭术甚好，要教他并不难。”
谢无涯苦笑：“可他总阖右眼，这习惯怎么也改不掉，叫我怎么教？”
萧珏道：“慢慢纠正就是了。”
谢无涯一笑：“你在说什么？”
“多纠正几次就好了。”
谢无涯眼里的笑意慢慢散了，继而偏过头看着他：“好啊，那等回下修界我就试试。”
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萧珏微微侧过脸不去看他：“你看什么？”
谢无涯收起一条腿半支着，又收回原本隔在墙壁和他身后的手撑着太阳穴：“没看什么。”
萧珏问他：“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谢无涯一动不动盯着他：“哪里奇怪？”
“不奇怪吗？”
谢无涯：“谁让你这副灵偶不禁泡？这要是多泡上几日，估计都得散架。不过应该问题不大，等太阳出来晒上几日，肯定能恢复。”
萧珏道：“那要是恢复不了……”
谢无涯道：“那就换一副。”
萧珏转头，谢无涯微笑道：“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仙君？”
萧珏道：“恐你不习惯。”
谢无涯起身道：“我也是头一回见仙君这副灵偶，算不上熟悉。平日仙君独居苍梧峰结界当中，我等见仙君一面都难比登天，何谈习惯二字？”
萧珏望着他，谢无涯道：“知道仙君没事，师尊也就放心了。时候不早，我还要向师尊回话，仙君多保重。”
“……”萧珏想留他，谢无涯又道：“此事关系重大，为了衍天宗，还请仙君暂时委屈几天。容阜长老乃是明事理的人，想必知晓情由，必不会太过为难。”
“……”
从水牢出来，谢无涯一语不发带着沈怀亭离开地牢。他一路想问什么，但见谢无涯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不得不将疑问压在心底。殊不知远处阁楼上，两个人影背光而立，看着他二人离去。
明信琢磨了好久，都琢磨不通：“殿下，沈掌座既然挂心，为何不亲自来？却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沈二公子涉险？”
单云阁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兴许挂心的另有其人。”
明信道：“萧宗主挂心道也无可厚非，只是他这个弟子本事实在一般，萧宗主竟也放心让他来？”
单云阁微微一笑：“容阜的确聪明。”
明信道：“那萧珏金蝉脱壳而去，容阜长老为了试探其他人就弄了个替身。没想到竟还真有人前来。殿下，属下以为，当务之急，该是将萧珏抓回来才是。”
单云阁道：“一个拿元神封印妖兽的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衍天宗半步，要抓他有什么难的？道是萧莲舟这个弟子……”他眼里添了几分玩味。
“殿下，据明信这些日子观察，此人虽对萧莲舟十分恭谨，却是个桀骜不驯、狂妄自负的性子。天赋一般，本事平平，还魂魄不全，这辈子到头最多也就是金丹的实力，反道是其他宗门，道有几个可造之材。”
单云阁道：“是吗？”
“譬如临渊门那位瑶华仙子，天赋极高。再不济，下修界玉华宗道也勉强有一两个能看的。”
单云阁道：“既然他如此不堪，那位眼高于顶的萧宗主为何却又收他为徒？”
“这……”明信答不上来。
单云阁道：“那位萧宗主可不是傻瓜。”
“……”
“慢慢看吧，好戏就要开始了。”
……
悄然回房，谢无涯草草处理了身上的伤。
他伤的不轻，腹部被妖兽撕了两道口子，在地牢时已是强撑。
今夜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他一时难辨真假。本来冒险去找萧珏，是想将事情理出头绪来，没想到却越发叫他糊涂。
他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可一时间竟也束手无策。
“你去哪了？”一个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谢无涯心头一跳，连忙拉好衣袍，随之转过身：“莲……莲舟……”
萧莲舟不知何时坐在靠窗的茶案跟前，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进门这么久竟都没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谢无涯起身走过来，对于萧珏的事情，他正思索是否要告诉他。
萧莲舟看着他，再次问道：“这么晚，你去哪了？”
谢无涯想了想，没有瞒他：“我去地牢了。”
萧莲舟眼底滑过诧异之色：“我听说，盗走斩锋的人就关押在此处，你去做什么？”
谢无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如今道是越发喜欢自作主张了。”
谢无涯道：“我本打算与你商议，但你不在……”
“我不在你就自作主张？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可有半分记在心上？”萧莲舟语气如常，可谢无涯知道，他对此事极为生气。
“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事急从权……”
萧莲舟打断他，一针见血：“你为何要去见那个盗剑之人？你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事情，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主动往上凑，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谢无涯看看他，决定如实告诉他：“其实，盗剑之人是……扶华仙君。”
萧莲舟微惊：“你说什么？”
谢无涯道：“前几日我就想与你商量如何送他离开，一直没机会与你详谈，才发生了后面这些事情……”
“叔父不问世事多年，而且他向来无心俗事，如何会来上修界？”
“他有他的考量。”谢无涯道：“我猜，上修界的人也知道是他，能拔出斩锋，这么多年不也就只有他吗？但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萧莲舟神色微紧：“你说，他们知道是叔父？”
“如果沈翊和孟馥雅对此事并不意外，那么容阜就大概率也能猜到。否则，他不会在地牢留一个替身……”
“替身？”
谢无涯道：“地牢里的不是扶华仙君，我尚不知他已然安全离去，还是说被他们收押到别处。”他顿了一下，仿似有些难以开口，“我可能……又给你惹了麻烦。”
萧莲舟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今夜我虽然全身而退，但那替身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容阜安置那个替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想，他很难不将此事与衍天宗联系在一起……”
萧莲舟道：“如果他们知道是叔父所为，你是否前往地牢都不会影响他们做此想。”
谢无涯却并没有释然：“我总觉得，上修界此番邀我们前来，目的并不单纯。”
萧莲舟没应。
“这些日子，你可有听单元君提起过？”
萧莲舟看着他：“怎么突然提起他？”
谢无涯道：“他是容阜长老如今跟前唯一的弟子，神剑阁有什么动向，他定然知道。你与他投契，可有……”
萧莲舟抬眼：“这些日子你从不曾过问我的事，今日提起，却是叫我去向他打听神剑阁的私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神剑阁的举动确实奇怪……”
萧莲舟反问：“有多奇怪？会有你闯地牢奇怪？”
谢无涯：“莲舟，我……”
萧莲舟声音虽轻，却是质问：“叔父之事，你一直瞒我。若不是今日我在此撞破，你还打算瞒多久？”
谢无涯解释道：“我没打算瞒你，我几次想与你商议，你都应邀去了水云堂。”
“这就是你的解释？你不觉得这解释太苍白了吗？你若真想告诉我，一定会找到机会。”
谢无涯觉得心里发堵：“他是你叔父，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你？但是你给过机会让我说吗？我次次去找你，你要么不在，要么将我拒之门外……”
“好了，”萧莲舟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借口……”
他起身便往门口走，谢无涯叫住他：“你是真心觉得这是借口，还是你打心底就不愿意相信我？”
“是不是借口，你心里明白。”萧莲舟撂下一句，径直出门去了。
……
翌日一早，便有弟子请他们去兰心阁，说是昨夜天藏楼失窃，那张标记两仪时方镜方位的地图竟不翼而飞。
短短半月，神剑阁已失窃两回。他们这些外客岂会脸上有光？而衍天宗作为头一回来此的外客，众人对他们的怀疑和嫌弃自然更甚。
还没到兰心阁，途中与其他宗门弟子偶遇，对方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难看。
“若是寻常之物，道也罢了，没想到竟有人如此不开眼，连那幅宝图也敢偷，我看他是活腻了。”
立马有人帮腔：“这等手脚不干净的小贼，若是抓出来就该剁了他的手，好叫他长长记性。”
“上修界安稳多年，从来不曾出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如今道是奇了怪了，什么都有人偷。”
“谁说不是？也不知道是哪里带来的这股子歪风邪气？搞得我们不得安宁。”
“……”
明眼人都知道这话意有所指，但萧莲舟面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魏长华听不过耳，开口道：“神剑阁守卫森严，想必那小贼很难脱身，一定还藏在某处，待查出来，诸位就知道是何人所为了，何必在此揣测？”
“我们都知道那小贼还在，只怕有人心虚，不敢让弟子搜查。都说穷山恶水之地，最易出贼盗，如今我们算是见识了……”
灵梧子也实在不忿，跳出来道：“你说什么？我下修界虽说处处不如上修界，却也没有下作到这个地步？”
“那谁知道？反正自从有些人来了之后，就没有一天安宁过。”
“你……”
萧莲舟出声制止：“诸位不要为无凭无据的事情伤了和气。”
“萧宗主，听说前几日神剑被盗一事，跟你衍天宗似乎有些干系？不知是真是假？”
萧莲舟道：“阁下从何得知与我衍天宗有关？”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神剑阁顾着与衍天宗的渊源没有张扬此事，我们也不是傻子。只是这做人做事，怎么也得有个度，不能得寸进尺、厚颜无耻啊。萧宗主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被人当众训教，下修界众人都有些不忿，偏偏萧莲舟不甚在意：“阁下所言，想必容阜长老一定会考虑，也不枉阁下今日一番唇舌。”
那人脸色沉了沉，萧莲舟道：“时辰不早，阁下也不想让容阜长老久等吧？”
“我们走。”
人说完，领着弟子拂袖而去，那些弟子个个也憋着气性，故意将人撞开。谢无涯立在旁边，这种场合，缺席自然不好。他脸色有些苍白，一直也没搭腔，被人撞了一下，好在没有撞到伤处。
到了兰心阁，容阜的神色肉眼可见的难看。此人虽不是慈蔼的性子，却也并非严厉之人，因此，众人都猜测这事定然是真叫他动了怒。
只是此番到场的都是各宗仙首，断没有撕破脸的道理。
谢无涯跟着萧莲舟入座，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注视着他，待他抬眼去看，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诸位想必已经知道天藏楼失窃一事，本不欲劳烦大家，但此事事关重大，只好有劳诸位走一趟。”
单云阁也在。
“此图乃神侍所留，世间只此一幅。”
“天底下神器皆有守护，无不危险重重，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取得？若是能在搜查之前交出来，我神剑阁承诺绝不追究此事。”
梅雁冰低声同谢无涯道：“师弟，你说谁会去天藏楼盗宝？”
谢无涯道：“能进出自如，还能全身而退，自是修为深厚之人。”
“你觉不觉得最近这事出的有些奇怪……”
“看看再说。”
半天无人回应，容阜又道：“神剑阁已经给过机会，既然阁下不珍惜，那只好请在座诸位替神剑阁请阁下现身。”
“昨夜天藏楼失窃，虽叫贼人侥幸逃脱，但看守弟子在楼中拾到一物。”
话落，有弟子捧着一方托盘上前。
“拿给诸位仙首瞧瞧。”
弟子将玉向众人出示，人皆探头去看。
有人立马道：“这枚玉佩怎么有点眼熟……”
梅雁冰脸色微变，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圈，更是大惊失色。
谢无涯也认出是梅雁冰之物，神情凝重。
东陵元澈道：“我记得这枚灵玉好像就是天藏楼之物，当日，神剑阁将他赠给了萧宗主的大弟子……莫不是……”
梅雁冰立即起身：“弟子绝不敢觊觎天藏楼宝物，弟子也是刚刚发现，这枚灵玉不知何时遗失了。”
东陵元澈道：“遗失？谁能证明？”
梅雁冰语塞：“这……”
“萧宗主，你看此事如何处理？偷盗宝物可是大罪，这若是不严惩，岂不让人笑话你教徒无方？”
萧莲舟道：“长老容禀，莲舟愿替雁冰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此事一定有误会。”
“误会？证据确凿，哪有什么误会？”
魏长华道：“东陵宗主此话差矣，如今只是发现梅仙君遗失的玉佩，如何能算证据确凿？”
灵梧子也帮腔：“就是，除非能在他身上搜出被盗之物，那才叫证据确凿。”
东陵元澈道：“那就搜上一搜。来人……”
“慢着，”谢无涯拦住上前的弟子，“随随便便一个由头就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搜我衍天宗弟子，东陵宗主，这怕是不妥，莫不是我若说怀疑你，也可叫弟子把你拉出来搜上一搜？”
“放肆！”东陵元澈动怒，“凭你也敢跟我如此说话？”
“用在别人身上就可以，用在东陵宗主身上便是放肆？”
东陵元澈道：“在天藏楼发现他的玉佩，难道不应该搜？你要搜我，有何理由？”
谢无涯道：“怎么没有？你修为够高，进出天藏楼不费吹灰之力，这算不算理由？”
“你，强词夺理！长老，谢无涯胡乱攀咬，混淆视听，我看此事定与衍天宗脱不开关系。”
容阜看过来，谢无涯觉得这道看似平和的视线让他有些无端不适。他明明见过容阜，可上一次见他，并没有这种感觉。
“你就是谢无涯？”语气如常，可谢无涯还是直觉哪里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起身回话：“正是弟子。”
“萧宗主的弟子？”
“是。”
“多大年纪？”
“二十有二。”
“才二十来岁。入衍天宗几年了？”
“六年。”
谢无涯虽然疑惑，但还是一一回答。
容阜看着他：“六年……六年就能到如此程度，看来你天赋极佳。”
谢无涯接过话道：“弟子没有天赋。”
容阜道：“你有而不自知。而且你这种天赋，旁人是绝对学不来的。”
谢无涯看看他，心头疑云重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敷衍道：“多谢长老夸奖。”
容阜打量他道：“仪表堂堂，口齿伶俐，萧宗主果然眼光独到。”
一旁单云阁眼中玩味，好似在看一场大戏。
谢无涯道：“弟子能拜在师尊座下，是弟子的福气。”
“你的福气何止如此？”
谢无涯越听越奇怪：“长老此话何意？”
容阜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想来你自己背后也下了不少功夫，你又是个聪明孩子，外人看来也就毫不费力了。”
谢无涯听的云里雾里。
容阜话锋一转：“来者是客，搜身的确不妥。这宝图与其他灵宝不同，当年神侍为防遗失，特意在宝图上留了一丝仙力，以供追踪。要寻得此物，也不难。”
东陵元澈道：“寻得宝图，长老定要严惩小贼。”
“神剑阁自有神剑阁的规矩。”
说罢，抬手从掌中散出数道灵力，灵力原本奔向四面八方，却在某一刻像是受到感召似的，全都折返奔向谢无涯所在的方向，一方图纸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袖口里飞出来，摊在众人眼前，一览无遗……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