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雁冰一直带着弟子在山下各处除邪，等他回来见到谢无涯，已经是两月之后。萧莲舟提议再去一趟无魅之林，看能否替谢无涯修复金丹，梅雁冰却极力劝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同行冒险。

萧莲舟拗不过他，这事只好暂且搁置。

梅家的人都颇有医术，梅雁冰这人的医术跟他的性子一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候却不含糊。

他一回来，就安排底下的弟子接替了藏书楼的杂事，日日往藏书楼跑，亲自照料他的伤。

若是往回，谢无涯定不会由他安排摆布，顶嘴几句也就把他打发过去，自顾自干别的事，这回却是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待在房间。

梅雁冰端着药进来，不觉停住脚步。人正背对着他，坐在窗户跟前，长袍曵地，白发铺背，尽管只稍稍瞧见几分侧脸硬朗的轮廓，却完全能够想象那张面孔有多惊绝。

从前，他还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可如今想来，这张脸若是当真流落在那样轻佻的地方，当不知会牵走多少人的魂，拿走多少人的命。

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热，心中懊恼自己竟会想这样的事。何况，他自觉他的师弟并不是那些艳俗之物可以相较。

他觉得，他更像奇崛险峻的山峦，像遗世独立的雪峰，像巍峨入云的青山，放在任何一处都委屈了他。

他的视线移到他右侧的胳膊处，无风自动的衣袖扎的他眼睛生疼。他不过就下山一趟，回来竟变成这副境况。先不说失去右臂对一个修士来说有多残酷，光是那样严重的伤，便非常人能受，可他竟还若无其事的在藏书楼处理一应杂务……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坚韧的意志。他不敢想象。他只知道，若是断臂的是自己，光是知道此生都无法持剑，怕是便要一蹶不振。

在门口收拾好情绪，他勉强将轻松的笑容嵌在脸上，这才走过来，将药放在他面前：“怎么起来了？”

谢无涯望着院子里的松柏，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突然想到：“我以前竟没注意到，这院子里种了许多松柏……”

梅雁冰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秋风吹尽，唯松柏长青。”

这话不知谢无涯听进去几分，他只是习惯性的将药端过来一饮而尽。梅雁冰坐在旁边给他切了脉，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养了半个多月，跟来之前相比却并没有半点好转。

但他口里却道：“恢复的很好，再养上一段时间，就能大好了。”

谢无涯看他替自己慢慢放下袖口，缓缓道：“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梅雁冰知道瞒不过他，他的医术说不定比自己还高明，但还是故作轻松：“师弟放宽心，慢慢将养，宗里多的是灵药，还怕养不好？”

谢无涯一句话堵死所有出路：“再灵的药也治不好经脉损伤，我的金丹也不知何时消散……”

梅雁冰心头像是落了块石头，却又强撑着笑脸：“哪有？经脉的伤一点也不严重，而且金……金丹问题也不大。”

谢无涯直接伸手在掌中聚力，灵气溃散，完全不能成形。

梅雁冰圆不回去，只能着补：“总会有法子，这里没有，也许梅家堡有，你同我……”梅雁冰欲言又止，换了句话说道，“或许也可以像当年那样，去无魅之林换颗灵丹……”

谢无涯道：“如今形势严峻，我们跟无魅之林的关系更是微妙，当年取回一颗灵丹尚且折损一干弟子，现在要是再动手，恐怕就要惹麻烦了。何况，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合修炼，换不换都没什么差别。”

梅雁冰急道：“也许师尊有法子，也许……单元君有法子，总归会有办法，师尊不是还说，无魅之林能找到替你修复金丹的方法，你不信我，总该相信的师尊的话……”

谢无涯不愿再多言，他该说的几乎都说了，梅雁冰心里着急，却又想不出别的宽慰他的话，他自认劝慰别人还颇有些心得，但这些在谢无涯跟前通通没用。

周彦进来将稍显沉闷的氛围打破：“谢仙君，宗主请你和梅仙君立刻去灵晖殿一趟。”

梅雁冰问：“师尊可有说是什么事？”

“长意仙君回来了。”

“长意回来了？”梅雁冰心下大喜，随即同谢无涯赶来灵晖殿。

“长意！”

梅雁冰急步进来，看清面前这个气质矜贵、锦衣玉带的人，还是收回要覆到他肩头上的手。

“你怎么回来了？”

相较梅雁冰的情绪，赵长意明显要平静的多：“多年不见，可还好？”

尽管他的眼里也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但那仅仅只是浮在眼睛上的一层笑意，压根没有触及更深的地方。

“我很好，师尊也好。你呢？自从当年一别，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如今的赵长意是凡俗的帝王，褪去那身青涩稚嫩，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用事的急性子，道是处处沉稳的不像他。

通身气质也大变，叫人完全难以将现在的他和当年那个在衍天宗修行的小弟子联系起来。

谢无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该失落。在他的有意安排下，赵长意是少数几个没有走上当初那条老路的人，可他也走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他光是看着他，就觉得他陌生。

十多年未见，他已经完全长成了另一番模样。

但他依然努力让自己感到高兴，至少，他还好好的立在他面前。

“你……”正想着，一个人影突然凑到他跟前，左看右看，脸上的神情也实在丰富，好半天才冒出极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你是小恩公？”

谢无涯看着他，面前这人的眉眼与从前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风霜更重，原本的意气风发之态现如今已经换作难得的成稳老练。

但见到如今的谢无涯，还是叫他失了几分沉稳：“你怎么……成现在这样了？”

赵长意也看过来，已经习惯没什么表情展露的他，脸上竟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愕然。

他走过来，似乎是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谢无涯，但很快，他就得到答案：“这才几年没见，你就弄成这副田地？你不是厉害吗？”

分明态度毫不客气，但眼底还是无端动了动。

谢无涯笑笑，本就面色不佳、神态疲蘼的他笑起来竟莫名有些悲凉：“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十来年，便轮到你教训我了。”

赵长意看了一眼他的衣袖，眼睛随之暗了暗：“连胳膊都保不住，也太没用了。多亏你当年没留在我跟前，否则，还不知要给我添多少麻烦。”

谢无涯淡笑：“从前不会给你添麻烦，以后更不会。”

赵长意沉默。

一阵寂静之后，萧莲舟和单云阁姗姗来迟，赵长意拜见后，这才说明来意。

“前段时间，玄都附近接二连三出现怪事，后来成方带人在山里抓了只怪物，本打算处决，但是却在它身上发现一件东西，特带来请师尊辨认。”

戚成芳将一只匣子递给梅雁冰，梅雁冰转呈给萧莲舟。

萧莲舟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串银铃，他仔细看过后，颇有些疑惑：“此物的确颇像我衍天宗的清心铃……”

赵长意道：“这串银铃就在那怪物身上。当时我也觉得此物颇像衍天宗之物，一时又拿不准，所以特地带来请师尊辨认。”

萧莲舟看着掌心的银铃，仔细端详后肯定道：“这串银铃外形虽极为肖似清心铃，却并非衍天宗之物。”

赵长意：“既然师尊确认，弟子也就没什么好顾忌了，实不相瞒，此番我来，将那只怪物也一并带了过来，还请师尊处置。”

众人随他到殿外广场上，只见十几名甲兵围守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关押着一头形似牛马，却腌臜无比的庞然大物。

此刻它被关在满是利刃的囚牢当中，稍微一动，那些长枪铁剑便狠狠刺进它的身体里，囚笼底下分不清是它的血，还是它身上的污秽。

赵长意解释道：“这怪物性格暴戾，极为易怒，动辄杀伤人命，以之为食。我们只能拿这样的笼子囚锁着。这一路折腾，总算将它押到此处。”

萧莲舟靠近了些，隔着笼子观察那怪物的情状。那怪物原本只是警惕的盯着众人，谁知见人一靠近，竟陡然发怒发狂，在铁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止息。偏偏它还只能发出奇怪的喑哑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谢无涯习惯性上前挡住萧莲舟，怪物慢慢停息下来，在短暂的平息后，竟比方才更加狂暴，不要命似的撞击铁笼。

周围的甲兵纷纷将长剑刺向它，怪物发出惨厉的叫声，拖着鲜血长流的身体在笼子里横冲直撞。

“不好！”戚成芳见那铁笼子被它撞的一塌糊涂，已经预见到什么，下一秒，铁笼子被猛地撞开，怪物发出冲天怒吼，接着一跃跳出来，铁掌落地，广场上登时乱石飞溅。

梅雁冰几乎第一时间拔剑上前拦阻，赵长意也随之飞身上去。但怪物似乎急红了眼，完全不畏刀剑，竟直接朝萧莲舟所在的方向逼来。

“小心！”戚成芳大叫，“这怪物红眼就是要杀人了！”

果不其然，它像彻底失了理智，不要命的朝萧莲舟所在的方向奔来。双目欲裂，眼红似血，喉咙里喑哑的低吼都带着难以名状的杀气。

一时无人能挡。

梅雁冰和赵长意也被逼连连后退，两侧持剑的弟子更是重伤频频，生死难料。

梅雁冰和赵长意被相继击落在殿阶底下，谢无涯就要上前迎战，谁知，刚一运劲，丹田便如烧似灼，竟直接嘴角溢血，彻底泄了真气。

他不敢叫人瞧见，趁乱慌忙揩去血迹，转而去扶梅雁冰。

眼看就要逼到跟前，单云阁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反道同萧莲舟说道：“这是衍天宗内务，我实在不方便插手，你处理吧。”

怪物一掌朝萧莲舟拍来，他随即踏剑而起，浑厚的灵力在他周身形成一层屏障。

他带着这层无形的屏障轻松应对，片刻间，那怪物便被剑气伤的体无完肤。但它并没因此退缩，反道变得更加凶戾，一派不死不休的气势。

萧莲舟察觉到怪物对他的敌意，出手自然也更加凌厉，那怪物仍抵死顽抗，连一旁的戚成芳都觉得奇怪。

“这怪物虽暴戾，但胆子却小，往日我们的人一围拢过来，它不是跑便是逃，从未像今天这般不要命过。唯一一次红眼，还是它身上掉下那串银铃……今天这是怎么了？”

赵长意道：“怪物就是怪物，哪有道理可讲？不过是平素嗜血，今日才显露本性而已。”

“是这道理。咦？那是什么？”

戚成芳瞧见那怪物被击中后，地上似是多了什么东西。

趁着它被引开，他走过去用剑拨了拨，却发现这好像是一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胃，十分腥臭。

戚成芳怀疑：“这怪物的胃都被打出来了？”

赵长意道：“那似乎不是它的胃。”

梅雁冰道：“这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胃囊，而且看样子，已经被取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戚成芳道：“这怪物随身带着个胃是什么意思？没吃饱？”

梅雁冰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戚成芳不情愿的用自己的剑将那只胃囊划开，竟真如梅雁冰所说，里面当真有东西。

戚成芳拿剑拨了又拨，一脸迷惑：“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破石头、破石头，破石头，我去，这是什么？风筝？……这怪物怕不是脑子……”

“有什么？”谢无涯突然出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戚成芳随手挑起地上那只风筝给他看，“还有这破玩意儿……”

一只粘湿的风筝耷拉在剑尖。

“你说它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没想到这怪物还有收藏破烂的癖好……”

戚成芳没说完，谢无涯就径直过来拿起那只风筝左看右看。

风筝损毁严重，完全辨不出本来模样。他细细摩挲着骨架，看着上面缠绕着的一圈又一圈细线，难以成言。

他蹲下身子，去看地上其他东西。

石头，有很多石头，除了风筝全都是石头。

每块石头上都有深深浅浅的几道划痕。

“小恩公……”戚成芳察觉他的异样，“怎么了？”

他没答话，只是静静看着。

另一边，萧莲舟凌空一剑将那怪物当场击倒在地。

它已经浑身是血，气息奄奄，似乎是瞧见谢无涯手中的东西，原本近乎呆滞的眼睛忽然又变得有神，竟支撑它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朝谢无涯逼来。

戚成芳连忙避开，见他还一动不动，忙大声提醒道：“小恩公，快闪开！”

梅雁冰：“师弟小心！”

赵长意也猛然睁大眼睛。

谢无涯只盯着那堆石头，恍若未闻。

他好像从这堆石头里看到了什么，可地上分明又什么都没有。

他心如刀绞，丹田似烈火焚烧，浑身如置热油，他喘不过气，世界一片寂静，接着，吧嗒、吧嗒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膜上，忽然，眼前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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